程俊原本对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厌恶至极，然此时看着她瘦弱单薄、噤若寒蝉的身形，忽然便心生怜悯：这本就是个命途多舛的女子，无论没入教坊司，还是被买进程府都实属身不由己，如今不过乞求一份卑微且安稳的生活，实在不算太过分。
程俊咳了咳，有些不自然道：“你……先起来吧。既然是我父母之命，你便先在这里住下，日后再做计较。”又抬眼在屋里打量一番，觉得实在太过寒碜，皱眉道：“我让秋月派两个粗使婆子来，将屋子好好打扫打扫，明日再给你添置些东西。”
莺儿听闻让她住下，心中欣喜不已，赶忙抹干了眼泪站起身来：“四郎愿意收容，已是莺儿天大的福分。不必烦劳下人，我们自己收拾就好。”
倒是个懂事且不多事的……程俊点点头，便不再多言，抬脚出门去。徐莺儿规规矩矩将他送到门口，目送他走远方折身回来。早候在门口的婢女红儿便迎上来诧异道：“少郎君怎么又走了？！”
徐莺儿不以为意，继续掸被褥上的灰土：“这般腌臜地方，还能留少郎君过夜不成？”
“可今日是姑娘的洞房花烛夜呀！”红儿替她不值，“不但洞房寒碜、没有花烛，如今连郎君都走了！这也欺人太甚了！”
“红儿！不许再胡说了！”徐莺儿呵斥一句，正色提点道：“你需时刻记得，咱们如今是在卢国公府，这里不是徐家，也不是教坊司！需时时处处谨言慎行，言谈举止不能让人拿了把柄去，知道么？！”
红儿委屈地瘪了瘪嘴：“我一个婢女有什么所谓，我是心疼姑娘你呀！”
徐莺儿蓦地眼圈一红：她从徐家小姐沦落至教坊司清倌人，历尽世态炎凉，身边只有这个贴身婢女始终不离不弃。与其说是下人，不如说是她如今唯一的亲人。
“红儿，好红儿……”徐莺儿忍不住张开手臂将红儿抱了抱，在她耳边坚定道，“相信我，终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几家欢喜几家愁，徐莺儿得到了暂时的安稳，如今发愁的却换成了程俊。
小妾的卧房不想住，娘子的卧房进不去，程俊在冬夜寒风中打了两个打喷嚏，突然悲催地发现：自己无家可归、无床可睡了！
他又不甘心地回正房门口转了一圈，依旧大门紧锁，见屋内连灯都熄了，显然那臭婆娘是铁了心的要将他拒之门外。程俊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最终无奈地踹开下人的屋门，将程不败撵到他阿兄床上去，自己霸占了程不败的床。
下人的床显然没有自己的雕花大木床睡着舒服，又冷又硬不说，一旁的不输不败兄弟还比着赛似的，个顶个把呼噜打得震天响。程俊恼火地将二人踹了数次之后，终于放弃了抵抗，独自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想心事。
今日之事真是倒霉透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跟臭婆娘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偏偏就半路杀出个徐莺儿。加之被大嫂一通乱点鸳鸯谱，几乎坐实了他与徐莺儿的露水情缘，也难怪那臭婆娘会生气恼火。
不过她生气也好，如若他程俊凭空被塞了个妾，那臭婆娘却无动于衷，只怕气不过的就要换成他了。
生气，就说明那臭婆娘心里，还是在意小爷我的……
程俊莫名地将自己哄好了，忍不住暗自偷乐了一阵，乐罢却又伤神：只是如今有个徐莺儿杵在岁勉阁里，还让臭婆娘如何相信，他程俊对她的一片真心？
程俊犯了愁，左思右想了半宿，也没想出个好主意来。直至东方既白、天色微亮，才打着呵欠暗自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定要去将臭婆娘好好哄一哄，态度要诚恳，身段要放低，拿出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好品质来，她冷嘲热讽都受着，拳打脚踢也忍着，定要让她恶气出了，心气儿顺了，然后将徐莺儿这一章节揭过去，继续跟他过赚钱坑人、逍遥自在的小日子。
程俊下定了决心，便从床上跳起身来，刻意将自己弄得衣衫单薄、头发凌乱，笼着双手，顶着偌大的黑眼圈，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往正房寻蒋晴去。
他本以为，臭婆娘生了这样大的一场气，昨夜定然也是辗转难眠。熟料进门一看，蒋晴已然起身换好了衣裳，正神闲气定地坐在妆台前梳妆。
程俊偷睨了几眼，见她面色如常，眉目间再无半分不悦，不禁有些疑惑，口中却揶揄道：“你……起来了？”
“嗯。”蒋晴瞥他一眼，语气淡淡道，“四郎今儿倒是起得早啊。”
程俊生怕她误会，赶紧解释：“我昨晚上在不输不败屋里挤了一宿，他俩呼噜打得能把房顶掀起来，吵得我一宿没睡着。”说罢，又补上一句，“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他俩！”
“这有什么可信不信的。”蒋晴对着镜子理了理衣领，随口淡淡道，“院子是你的，你想睡哪里就睡哪里，实在不必说给我知晓，也跟我没什么相干。”
听这口吻，还是怨气未消啊！程俊便凑上前去，拿捏好了谦卑姿态，开口道：“徐莺儿的事儿吧，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且容我好好跟你解释解释……”
熟料被蒋晴笑容满面地打断：“四郎不必费心解释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摒退了桃儿杏儿，面对程俊神情很是诚恳：“昨日的事儿，原是我错了，我在这里跟四郎赔个不是！”说着，便垂颈搭手，冲程俊屈膝福了福身。
哎？程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吓得向后跳了一步，忙道：“不敢不敢！你这是……”
“这是四郎应受的。”蒋晴礼毕站直了身子，中肯道，“我昨日被一时激愤冲昏了头脑，竟忘了你我是约法三章的协议夫妻。”
“夫妻就夫妻，什么协议夫妻！”程俊对这个说法很是不喜。
蒋晴却不管他喜不喜，继续道：“你我新婚头一日，我便说过，这约法三章的第一章便是互不干涉，日里各行其是，夜里各宿各床，无论四郎你是宠侍妾还是睡丫鬟，甚至夜宿青楼找相好儿，我都不会管。”
“……”程俊砸么了一下嘴，依稀记起是说过这么一条，当时他还为此欣喜不已，觉得得到了应有的自由。可如今听来，却字字带刺儿，扎得他心里不舒服。
“可你看我这脑子，时日一长，就把这条给忘却了！”蒋晴笑道，“昨日一时激愤过后，直到半夜才陡然想了起来，实在是羞愧难当、懊恼不已，深觉对不住四郎你。本想去给你说清楚再赔个不是，又怕耽误了你的良辰美景，只好痛定思痛、深刻反思直到天明。”
她如今说得轻巧，其实昨夜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了许久，给自己做了半宿的心理建设：当初协议是她定的，规矩是她提的，如今她的合作伙伴不过是享受协议中应享的权利而已，她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反对。
是啊……蒋晴自己都有些想不通：既然如此，我生那么大的气，究竟在气个什么？
蒋晴索性坐起身来，裹着被子思索了半夜，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之所以生气，是气程俊隐瞒不报，有纳妾的意愿却不事先跟她这个合作伙伴打声招呼，让她今日猝不及防，在对头小崔氏面前落了下成；
是气小崔氏自以为是、程魔王和程夫人乾纲独断，平白往她院子里塞了个人让她接纳，剥夺了她身为岁勉阁当家主母的知情权和决策权；八壹中文網
是气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吃人的剥削制度，可以随意决定一个女子的清白、婚姻和命运，身为女子却毫无抗争的余地，实在可悲可怜！
总之，蒋晴很生气，但这生气纯属价值观层面的，跟“程俊纳妾”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任何关系！对，就是这样！
蒋晴好不容易跟自己讲清了道理，顿觉身心舒畅，胸口堵着的一团恶气消散于无形，思绪也清醒了许多：她与程俊约法三章的最后一条，便是和离，待她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之后，定然是要离开程家这个虎狼之地的。
如今程俊已觅得佳人在怀，而她的生意也渐入正道，烈酒丝帛再加上饭馆，若能经营得当，便能有几笔相对稳定的收入进项，如此一来，与程俊的和离之事也可以更早提上日程……
蒋晴越想越远，不知何时便想得睡了过去。
明明一觉睡到大天亮，却要在程俊面前信口雌黄说自己“深刻反思到天明”，蒋晴脸上微微发烫，咳了咳道，“总之呢，此事是我狭隘了，今后你大可尽情宠爱你的美妾，如若觉得一个不够，再抬两个进门也无妨，我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四郎意下如何？”
“……啊？”程俊被她一通“深明大义”的道歉说愣了，望着蒋晴脸上很是诚挚的表情，实在拿不准她是真大方，还是气急了说反话，犹豫了半天，方支吾道：“那个……我对这徐什么的姑娘，当真半点儿意思也没有！便是昨晚被你拒之门外，我也没去找她！”
看着蒋晴似笑非笑地目光，程俊又只得尴尬改口：“好吧好吧，我是去找她了，可我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