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俊在门外简直气急败坏,想着索性大力将门踹开,又想到这毕竟是自己家的房门,如此败家不合适。转身在门口转了两圈,忽见满院子的下人都在看着他,一张脸白而转红,跳着脚大骂:“看什么看!一群没眼色的东西!都给小爷滚远!”
见四郎真的发怒了,程不输赶忙对下人们道:“都散了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喝散了下人,程不输一脸关切地问道:“小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谁惹得四娘子发这样大的脾气?”
“还不是大嫂那个长舌妇!”程俊恨恨道,“我和臭婆娘刚相处得好了几日,她便看不过眼去,硬要从教坊司买个妾塞给我!”
程不输瞪圆了眼:“……妾?”
恰逢秋月来禀,说新来的徐姨娘已然安置在了西厢房,问四郎可要置办小洞房的红烛喜字跟合欢酒。
“洞房个屁!”程俊啐道,“这等来历不明的女子,小爷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明日便让她收拾包袱滚蛋,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秋月低低应了声“是”,想想方才自家娘亲领着徐姨娘来时的叮嘱,心中不知该忧还是该喜。
小妾的屋子不想去,自家娘子的屋子又大门紧闭,程俊只好窝着满肚子火儿在院里转悠。程不输见主子发愁便也跟着发愁,叹道:“大娘子也真是多管闲事,小爷纳不纳妾跟她有何相干?不过也是奇怪,一个教坊司的女子,怎么就攀上了大娘子的关系呢?”
经他这么一提点,程俊突然顿住了脚步,问道:“秋月方才说,把那新来的女人安置在了哪儿?”
“西厢房。”
程俊望了望大门紧闭的卧房,故意提高嗓门儿道:“不开门是吧?小爷这就往西厢房,寻那新来的小妾去!”
说罢等了片刻,门内却依旧毫无动静,程俊气得跺了跺脚,转身往西厢房去。
西厢房内空空荡荡的,没有红烛摇曳、喜字成双,只炕桌上一盏小油灯亮着一点昏黄的光。
徐莺儿坐在硬邦邦的床边,望着这昏暗空落的“洞房”,满心的愁绪中又平添了许多伤感。
婢女红儿将包袱放在床边,从墙角捡了块抹布,气哼哼地擦拭着桌凳上的一层灰土,边擦边抱怨:“这卢国公府也是欺人太甚,哪有这般对待新进门的姨娘的?连方才那个婢女也是狗眼看人低,把我们撂在这儿就不管不问了,连个洒扫整理的下人都不派来!”
徐莺儿正满腹愁绪,听红儿这般抱怨,赶忙制止道:“快别说了!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挑三拣四?”
红儿扔下抹布叹道:“我还不是心疼姑娘你么?好好,我不说了,一会儿少郎君来了,姑娘定要好好跟他诉一诉苦!”
徐莺儿心中一颤:他……还会来么?
方才见他在堂前百般推诿,见他娘子跑出门又忙不迭地去追;方才进门时,正见他在门外赔不是说好话……他对他娘子在意如此,又岂会愿意接纳自己这个妾室呢?
徐莺儿叹了口气,又想起方才大娘子的提点,要她无论使什么法子,都要抓住程四郎的心。可是,程四郎心里明明已经有了四娘子,对她徐莺儿弃之如敝履,看都不看一眼,她要如何才能够得到他的青睐呢?
徐莺儿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想着程四郎今夜应是不会来了,于是起身打算跟红儿一道,将这明显已许久没人住过的屋子收拾收拾,好歹能有个容身休憩之地。
熟料她刚掸了掸床铺上的土,便忽闻房门“吱呀”一声响,竟是程四郎推门而入。
程俊刚一进门,就被满屋子飘荡的尘土呛得打了个打喷嚏,厌恶地用手拂了拂眼前的灰:“这什么腌臜地方!”
徐莺儿没想到程俊会来,简直喜出望外,愣了片刻赶紧整了整衣裙,福身拜道:“妾莺儿见过四郎!”
程俊捂着鼻子皱眉道:“秋月就给你安排这么个地方?”
徐莺儿一时赧颜,忙强笑道:“不怪秋月姑娘,是妾身自己疏于打扫,四郎且移步屋外稍等片刻,妾身跟婢女这就把屋子打扫干净!”
“不必了!”程俊挑了挑眉毛,“我不过是来问你一句话:你是如何攀上我大嫂的?!”
“什么?”徐莺儿没听明白,但敏锐地看出了程俊目光中的不善,于是怯怯道:“四郎息怒,可妾身真的不明白,四郎所问何意。”
程俊冷笑一声:“少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你一个教坊司女子,家道中落无依无靠的,如何能让我大嫂心甘情愿地花钱替你赎身从良,还煞费苦心地说服父母,将你硬塞到我这里……”他骤然靠近徐莺儿,目光冷冷问道,“你与她暗通款曲、合伙搭台唱这一出戏,究竟有何阴谋,嗯?”
徐莺儿第一次与程俊离得这样近,不由得心中一阵小鹿乱撞,偏偏眼前的男子满面猜疑嫌弃,让她既忐忑又惶恐,咬着下唇怯怯道:“四郎怕是错怪妾身了,妾身……从未刻意攀附过大娘子,更没有什么阴谋啊!”
“不说?”程俊欺身向前一步,将徐莺儿挤在了门边,故作个狰狞凶狠表情,“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小爷我可是程府出了名的恶霸纨绔,在我手下吃过苦头的婢女下人们不计其数。”
徐莺儿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四郎明鉴,妾身区区一个教坊司女子,哪有本事攀附得上国公府的大娘子啊!”
程俊见她脸色煞白,眼圈儿都红了,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实在不似说谎,只得后退一步,又不甘心追问:“当真没有?”
徐莺儿索性跪了下去,悲悲切切道:“四郎容禀:妾身本是冰清玉洁的良家女儿,只可惜命途多舛,家道中落,身为罪臣之女不幸沦落风尘,自是万念俱灰,只求在污淖之中辗转残存,留得一条薄命在,他年再见爹娘一面。
妾身自知卑贱,不得不在教坊司倚门卖笑、以色侍人,唯希冀能遇一良人怜惜我半分。那日,教坊司管事替我筹办红绸擂台,我在闺阁中目睹四郎威风,真是英姿飒爽惊如天人。妾身当下芳心暗许,但求能与四郎你一段露水姻缘,也不负我青春年华,红颜相许。”
徐莺儿说至此,抬眼望向程俊,美眸中流露凄然:“不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四郎只在意擂台输赢,却对我不屑一顾……那晚四郎走后,我便知自己福薄命贱,入不得四郎的眼。”
经她这么一提点,程俊忆起那晚倒霉至极、气味十足的遁逃经历,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忍不住解释道:“你别误会啊,不是我看不起你,实在是……程府家规森严,我身为程家子弟不敢破戒而已。”
“莺儿知道,四郎您出身公卿之家,身份高贵,自然不是我区区一个风月女子能妄图攀附的,故而妾早已死了这条心,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徐莺儿怅叹一口气,接着道:“只是四郎那日擂台夺魁,在大庭广众之下成了莺儿的点元之客。四郎可以看不上莺儿,然教坊司的管事却不能不顾忌四郎的身份,怕稍有不慎得罪了卢国公府的少郎君,他们自是担待不起,故而黄公公几次三番找寻四郎你,便是想问个明白说法,可惜四郎终日事务繁忙,黄公公找了几日,也未能有幸见四郎一面。”
程俊揉了揉鼻子,颇有些汗颜:倒不是他真的“事务繁忙”,而是对黄太监的纠缠不胜其烦,刻意躲了他几日。
“黄公公寻不到四郎,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找到卢国公府,见到了大娘子。大娘子听闻此事,一打听方知家父与世子本是同僚,且交情笃厚。
世子与大娘子菩萨心肠,不忍看故交之女沦落风尘任人践踏,这才好心出资将莺儿从教坊司赎了出来,又听闻四郎您曾是莺儿的点元之客,以为四郎对莺儿多少有意,这才在国公爷和夫人面前有了做妾一说。”
程俊算是将前因后果听了个明白,然心中却颇为不齿:大嫂那样的毒妇,哪里有什么菩萨心肠?如此煞费心机,不惜出钱出力,分明就是为了给小爷添堵来的……这就是个陷阱,偏偏还躲不过去,只能一脚踩进去,溅了满身的烂泥。
徐莺儿说罢,忽然敛裙跪了下去,悲悲切切道:“莺儿知道,莺儿蒲柳之质、身份卑贱,配不上四郎世家公子的身份,且四郎与四娘子琴瑟和弦、伉俪情深,莺儿不敢妄求四郎青睐,甘愿为奴为婢,尽心伺候四郎和四娘子,只求换得一口饭食果腹、一片屋檐度日,不再堕落风尘。如若四郎执意不愿收留,要将莺儿卖回那风月之地,我……便只能一死以保清白了!”
她说至此,勾起了心底的伤感悲怆,忍不住悲泣着重重叩首下去:“求四郎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