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家欢喜几家愁，碧水阁内，正为曲江夜宴试穿新衣的大娘子小崔氏，骤然听说程俊夫妇也接到了宴贴，顿时恼愤得连宫装都不想试了。
“区区一对庶子夫妇，下贱婢子留下的种，他们有什么资格去参加皇家的宴会！没得给我卢国公府丢人现眼！”小崔氏咬着后槽牙怒道。
周婆子便道：“听说是晋王殿下感念四郎夫妇救驾有功，亲自下的帖子。”
“晋王那是老爷亲自送回太极宫去的，救驾有功的明明是我程家！”小崔氏忿忿道，“再说了，蒋晴那贱人纵火险些把整个卢国公府都烧了！如今非但无人问她的罪过，她倒成了功臣了！简直没天理！”
周婆子忙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蒋晴那贱人不过仗着晋王殿下几句美言，竟然被赐了七品诰命！倘若她也去赴曲江宴，本娘子还要站在她后面！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崔氏绞着帕子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终究咽不下这口气，对周婆子令道：“你这老货不是平日里最有主意么？赶紧想个法子，让蒋晴那贱人去不成曲江宴！”
这周婆子原本因为她闺女秋月之事，与大娘子小崔氏生了些嫌隙，亦被小崔氏冷落了几日。然小崔氏发觉没了这满肚子坏水儿的老货在旁出谋划策，很多事儿都办得不遂心顺意，不得已只好又将她唤了回来，允诺她过上一二年，待风头过去，再寻个好差事将秋月召回府来。等到她小崔氏当了家，自然不会亏待她们母女。周婆子权衡了一番利弊之后，当即指天誓日地发誓继续向大娘子效忠。
周婆子便认真想了想，笑道：“娘子，依老奴看，这曲江夜宴，四娘子得去！”
“什么？！”小崔氏柳眉倒竖，“你这老货痴傻了不成？要本娘子屈居个庶子媳妇之后，我可丢不起这份儿人！”
“娘子莫急，听老奴说啊！”周婆子挑眉道，“依老奴看，排前排后是小事，娘子即便是忍辱负重在四娘子后面站一站，也没什么大不了。”她眉毛一挑，“但倘若四娘子初来乍到的，在曲江夜宴上闹出幺蛾子，沦为世家女眷中的笑柄，那才是真的丢人呐！”
小崔氏听得一喜，随即又皱眉道：“不能罢，那贱人虽说是个庶媳，但好歹书香门第长大，世家的规矩礼仪都学得通透，更兼还是什么长安城有名的才女。万一宴会上吟诗作对行酒令，只有她出风头的份儿，哪里会丢人？”
周婆子谄笑道：“想让四娘子丢人有何难？她自己不出状况，咱们便派人帮她出状况！老奴记得，娘子曾说有位姑母早年入宫，如今已当上了尚食局的女官？皇家在曲江池设宴，尊姑母定然也要参与其中罢？娘子不如……”
蒋晴发觉，自己在程府的地位，因为一纸宴贴而水涨船高了起来。
非但二嫂嫂杨氏频繁来访，谈话间几番暗示蒋晴莫忘往昔姐妹情，日后要对她多多提携；连程家的几位姨娘也有事无事来岁勉阁串门子，忙不迭往她脸上贴金的同时，提醒她关心程家五郎和六郎的学业及婚事。
这种虚与委蛇的塑料亲情，搞得蒋晴既无奈又不胜其烦，索性以生意繁忙为借口，日日躲在长兴酒坊或醉月楼，心中对于曲江夜宴的担忧却越来越强烈。
在旁人看来，这是一条同往上层社会的金光大道；而在她内心深处，却觉得这是一段隐秘危险的未知旅途。
这种莫名的不安感，在曲江夜宴即将开始的当日愈发强烈，以至于整个下午，桃儿杏儿梨儿皆手忙脚乱地替她更衣梳妆，蒋晴本人却如同木头人般坐在妆台前，愣愣地出神。
程俊看出了蒋晴的局促不安，于是在她身边坐下，揽了她的肩膀宽慰道：“所谓皇家夜宴，其实不过是个高端些的游园会罢了。你若不喜那些人情场面往来，便权当去凑个热闹，与陛下和诸位皇子见礼之后，咱们便早早回来。”
蒋晴正苦苦思索令她不安的根源，听了程俊的话，顿觉脑子仿佛被重锤敲了一记似的，忽然瞪圆了眼眸问道：“你说什么？与陛下和诸位皇子……见礼？！”
“那是自然。”程俊笑道，“毕竟是天家的宴会，陛下和十七位皇子，以及后宫之中的妃嫔皆会出席，她们终日在宫中也是寂寞无趣，难得……你怎么了？”
蒋晴脸色顿时煞白，终于明白了这几日忐忑不安的根源所在：“也就是说，魏王李泰今晚也会出现在曲江宴上！”
听她提到魏王，程俊也有些心虚：“还真是！不过他挨揍毕竟是张慎微派人动的手，魏王也已然对张慎微出手报复，理应怀疑不到我们头上罢？”
“魏王会不会怀疑不好说，”蒋晴见他依然没抓住利害关键，急道：“你忘了，在太虚观后山，魏王是见过我的，还差点要了我的命！倘若咱们算计他被张慎微揍之事再被他查出了些端倪……”
程俊亦倒抽一口冷气，“那今日的夜宴是断断去不得了！我这就去跟父母亲说，你突发急病身体不适，不能赴宴去了！”
蒋晴颓然叹道：“都到这个时候了，再说不去也晚了！”她起身在屋内来回踱了两圈，终下定决心道：“别的都好说，重点是不能让魏王认出我来！左右曲江宴上皇亲贵胄众多，熙熙攘攘的，我再尽量低调行事，想必蒙混过去也不难！”
蒋晴一通装扮完毕，被程俊拉着急匆匆往正门口与程咬金夫妇会和。小崔氏白眼打量，对蒋晴的一身七品诰命服酸涩不已，但又看她一张脸糊得如同白墙一般，脂粉厚得簌簌直往下落，便又莫名找回了优越感，悄声对程夫人嘀咕道：“不过赴个曲江宴，四弟妹这妆化得，也是太过刻意了些！”
程夫人回头，亦看到了蒋晴一张女鬼似的白脸，有心让她去洗，然时间已然不允许，只得蹙眉道：“毕竟是庶子媳妇，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即便封了诰命，也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小崔氏告状成功，心中窃喜，忙不迭搀着程夫人登车往曲江池去。
程家一行六口人浩浩荡荡地行至曲江园，距离门口老远便有管事上前相应，自是男子下马女子下车，按照长幼品级排列好了，徒步往大门口行去。
程夫人往后一瞥，见程俊和蒋晴正走在她身后，心中愈发不悦，忍不住出声提点道：“皇家宴席之上，皇亲国戚、世家贵人甚多，你们夫妇是初来乍到，务须谨言慎行、处处忍让！”她说着瞟程俊一眼，“千万不能捅了娄子，丢了我程家的脸！否则，你父亲定然轻饶不了你！”
程夫人说得严肃，无奈此时程俊正担心遇到魏王之事，心不在焉地四处打望，被身旁的蒋晴掐了一下才回过神儿来，含含糊糊应了声“是”，继而对蒋晴低声咬耳朵道：“我听大哥说，一会儿男宾女眷要分列两边，我无法护着你，你自己可一定要小心！”
“我知道，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蒋晴颔首道，“倘若真被魏王看见，我便寻个由头迅速退席离去，有陛下和诸多贵胄在场，魏王也不能将我怎样！”
说话间，一行人已行至曲江园门口。此时正是宾客盈门的时候，便不免与许多前来赴宴的皇亲贵胄相遇。
程魔王混迹朝堂几十年，向来以蛮横霸道不要脸的风格著称，导致新权旧贵都要对他忌惮几分，无不堆起十二分的笑脸拱手尊一声“卢国公爷”。
程咬金自是将混不吝的风格发挥到极致，逢人打招呼便拍拍肩膀送一句“哇哈哈哈哈”，遇见品阶高的公卿还要介绍一下自己的两个儿子：“此乃犬子程处嗣”，“这个混账东西唤做程俊。”
程俊被介绍得额角发黑，却还不得不腆着笑脸给公卿侯爷们行礼问安，心中暗叹：都是亲生的儿子，老爹你这般厚此薄彼真的好？
几番招呼打过，众人被拥簇着进了大门。这项早有宦官和宫女过来引路。程俊便要随着程咬金往男宾客方向去，临行前不放心地捏了捏蒋晴的手，用口型低语道：“一切小心！”
蒋晴点点头，便跟着程夫人往东边的翠微阁去，一路上与众多世家女眷碰面，又是一阵阵假意惊喜的寒暄。
“哎呀呀呀！程夫人多日不见，得无恙乎？”
“哎呦呦呦！原来是李夫人！这是用了什么神仙方子，怎地看起来又年轻了几岁呢！”
程夫人和小崔氏皆有熟人，忙不迭嘘寒问暖左右逢源。唯独身后的蒋晴无人熟识，只能冷眼看着一群衣着华贵、气度雍华的世家女眷、权贵夫人们倾情上演着各种姿势的喜相逢，如同一对对失散多年，今日方得相认的亲姐妹，场面堪比前世戏精云集的网络红人节。
小崔氏瞥见蒋晴尴尬矗立、无人搭理，不禁心中暗爽，却眼眸一轮心生一计，忽而拉住蒋晴的手，热情道：“王妃娘娘，郡主，我给二位介绍一下：此乃我四弟程俊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