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过随口说句真心话,然则听在程处弼耳朵里,却颇有些五味杂陈。他略带苦涩地笑了笑,道:“愚兄今日来,便是欲替弟妹分忧,四弟之事如若有什么愚兄能帮得上忙的,弟妹尽管开口,愚兄定竭尽所能。”
蒋晴先躬身谢过,继而道:“妾身眼下还真有一事,需烦劳三哥帮忙。”
程处弼道:“弟妹但说无妨。”
蒋晴便开口道:“三哥经营打理程家的产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必在长安城内该有不少线人吧?”
她突然提到一个如此敏感的话题,程处弼沉吟了一下,方道:“生意往来上的眼线,总归是有些的,不知弟妹意欲何为?”
蒋晴郑重其事道:“我想请三哥派人去查,这个吐蕃副使桑吉!”
想要破案就要有线索,但线索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需要有足够的人手,不厌其烦地去寻访查验,才能够从诸多表象中寻觅出有用的蛛丝马迹。
蒋晴空有推理的头脑,却苦于手下没有几个可用之人,无法开展大范围的查访。此事也给她了一个警醒: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情报网是何其重要!
程处弼愣了一下:“吐蕃副使桑吉……不是已经死了么?”
“查他生前之事。”蒋晴道,“他的身世背景,他的交际圈子,他的朋友仇人,最重要的是,查他被杀前几日的活动轨迹: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事无巨细地反馈回来。”八壹中文網
程处弼表示了然:“这倒不难。吐蕃使团一直住在四方馆,愚兄在四方馆还颇有几个熟识,我即刻就去安排。”
“形势急迫,还请三哥督促他们,效率高些。”蒋晴说罢,自觉又欠了程处弼一份人情,见屋内的婢女都被支了出去,便自己动手替程处弼添茶,道:“那就有劳三哥了!”
程处弼接过茶盏时,刻意用指腹在蒋晴指尖抚过,轻笑道:“弟妹总跟我太过客气,我早说过,无论替弟妹做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这话实在有些露骨,蒋晴心中泛过一阵恶心,但如今正有要事相托,她实在不能跟程处弼翻脸,只得接口道:“三哥说笑了,分明是三哥跟我家相公兄弟情深,才甘愿替他奔忙。待到四郎回来,定要让他当面好好向三哥道谢才是!”
这女子,还真是八面玲珑,精明得让人无可挑剔。程处弼想说的话已说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告辞安排人手调查桑吉去了。
程处弼为了向蒋晴表示心意,此番果然格外上心,不过一日的功夫,已然将吐蕃副使桑吉的里里外外查了个清楚,拿着厚厚的一摞纸来向蒋晴回话。
“这个桑吉看似年纪轻轻,倒是来头不小。他全名叫做桑吉察尔汗,乃是吐蕃贵族察尔汗家的嫡次子。察尔汗家族在吐蕃国颇有权势,其父查干察尔汗本是吐蕃赞普松赞干布的侍从官,自幼服侍赞普,感情笃厚,如今在吐蕃国官至岩奔,类似于我朝的户部尚书之职。
查干膝下共有两个嫡子,却并非一母所出。桑吉虽说是次子,却是查干如今的续弦央拉夫人亲生。因吐蕃贵族实行与我朝一样的承袭制度,故而查干的爵位应有其嫡长子继承。央拉夫人见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能继承爵位,很是不甘心,便时常央求查干替自己的儿子桑吉谋求个好的前程出路。
查干对自己这个儿子倒也上心,在赞普面前几番恳请,让桑吉当上了勘舆官,类似于我朝鸿胪寺的官员,专事与大唐的使节交往。故而桑吉来长安城已不是第一次,这几年之中已往来三四趟,算是轻车熟路了。”
多次往来长安城……蒋晴默默记下了这一点,接口道:“既是常来常往,想必这个桑吉在长安城中也有不少熟识之人了。”
“四弟妹真是玲珑心思、聪慧过人。”程处弼适时送上一记马屁,“桑吉在我朝中的确熟人不少,此次随吐蕃使团来到长安城之后,此人就没闲着,终日忙于各种拜会宴请、骑马蹴鞠之中。”他说着,递给蒋晴一份名单,“这是愚兄托人打听到的,桑吉遇害前几日接触过的官员名单。”
蒋晴接过来,从头到尾详细看了一遍:“太常少卿、国子祭酒、殿中监、果毅都尉、翊卫旅帅……从正三品到从七品,从文官到武将,这个桑吉的朋友圈还挺广泛啊!”
蒋晴说着,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脑海中逐渐形成,不禁蹙眉道:“一个吐蕃使者,却如此频繁地会见朝中文臣武将,难道不会引起外交部门的注意么?”
“这个么……”程处弼摸了摸鼻子,推测道:“许是因为,鸿胪寺重点关注的是吐蕃大相禄东赞的举动,而桑吉只是使团的诸多副使之一,加之他都打着呼朋引伴、探望旧友的名义,并不甚惹人注目。”
这就是典型的闭目塞听了。蒋晴暗叹:贞观一朝还不甚重视特务情报部门的作用,若换做大明朝,东厂西厂和锦衣卫的偍骑大索京师,连官员晚饭吃得是米饭还是面条、入夜是招小妾暖.床还是跟丫鬟偷情,皇帝都能掌握得一清二楚。臣子若敢私会异邦使节,恐怕酒还没喝完,就被“请”去享受昭狱一条龙服务,绝对让你把三岁前尿炕的坏事都供了出来。
“想什么呢?”程处弼看蒋晴定定出神,忍不住伸手在她面前拂了拂,笑道:“四弟妹这随时随地愣神儿的习惯,也煞是可爱。”
蒋晴这才将跑远的思绪拉回来,抬眸道:“三哥为帮我查探消息煞费苦心,我……替四郎多谢了!”
程处弼眼角闪过一抹失望,却仍温雅笑道:“都是一家人,应该的。倘若四弟妹还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来找我,我随时欢迎。”
蒋晴复谢过,却不再提什么诉求,程处弼只好起身告辞。
蒋晴将程处弼带来的消息又认认真真看了两遍,便叫程不输去唤铁头来。
铁头很快前来,向蒋晴抱拳道:“恩主有何吩咐?”
蒋晴不得空跟他客气,直截了当道:“我需要你趁夜潜入四方馆,去查探一个人的动态。”
“恩主要探的是谁?”
“吐蕃使团正使,大相禄东赞!”蒋晴叮嘱道,“你去接连盯他三晚,将他所见的人、所说的话,尤其是涉及到桑吉案子的话悉数记下来,务求详尽报于我听!”
按照蒋晴的想法,倘若禄东赞在指使桑吉暗中做一些事,那么这些事不会因为桑吉的死而终止,禄东赞必定另有安排。
铁头话不多说,应声“是”便转身而去。他前脚走,程不输后脚便进门来,说沈家少郎君派了贴身小厮过来,说他这几日因故不便露面,但倘若程俊的案子有他能帮上忙的地方,他沈二出钱出力、在所不辞。
蒋晴略有些奇怪:平日里这三个臭皮匠总是厮混在一起,有架一块儿打,有祸一块儿闯,怎地此番却是程俊和秦五被抓,沈二却独善其身?
但她无暇思忖这些,想了一阵,对程不输道:“还真有件事,非得拜托沈家少郎君不可!”
“主母所指的是何事?”
蒋晴指着程处弼带来的一张纸道:“根据调查,这个桑吉自从来到长安城,便频繁出入于东西两市的酒楼茶肆,以及平康坊的各大秦楼楚馆。我想要知道桑吉在这些地方的言行举止、所作所为。这些地方都是沈家少郎君经常混迹之处,拜托他去打探桑吉的行踪,理应不难。”
程不输连连点头曰“有道理”,忙不迭将那纸上内容誊抄一遍,拿着寻沈二的小厮去了。
安排好了诸多事宜,蒋晴随便喝了几口桃儿端来的燕窝粥,又继续坐在书桌前,就着烛火将那几张纸来回翻看,反复斟酌。
直至夜深,见蒋晴仍没有要洗漱就寝的意思,桃儿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来劝道:“姑娘,该睡了。”
蒋晴正苦苦思忖,随口道:“你去睡吧,我不困。”
桃儿心疼道:“姑娘啊,自从姑爷出事,你已多少日子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如此下去若熬坏了身子,谁还能想法子救姑爷出来呀!您便是为姑爷着想,也该好好爱惜自个儿呀!”
蒋晴放下手中的纸,用指尖捏了捏眉心,觉得桃儿说得也有道理,便道:“好了好了,我这就去睡了。”
桃儿见劝说有效,赶忙出门端洗漱水去。
蒋晴起身宽了外衣,在床榻边上坐下来,突然觉得这床似乎变大了,这屋子也变大了,她独自一人身处其中,很是孤零冷清。
目光扫过床头的一对方枕,那是他出事的前一晚,死皮赖脸将自己的枕头摆了上来,胡扯什么昨夜在里屋听见蒋晴惶恐呓语,定是梦魇了的缘故,他身为男子汉阳气旺盛,有他在旁镇着,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入她梦来。结果被蒋晴一脚踹了出去,说倘若是为了辟邪,我找人画一张你爹肖像贴在门上岂不效果更好。
二人的拌嘴磨牙犹在耳畔,嬉笑打闹犹在眼前,那个死皮赖脸的人儿却身陷囹圄,前途未卜。
蒋晴心里突然空落落的,许多日里佯装的镇定、硬撑的坚强一时间统统卸下,被深埋在心底的惶恐、不安、伤感和思念却齐齐涌了上来。
蒋晴将程俊的方枕抱起来,抵在额头处,覆住了双眸,继而将整张脸都埋在了枕头里,肩膀微微颤动。
程俊,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