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程四娘子也快该撑不住了。”

武德殿内，魏王李泰正靠在软塌上，边起手在棋局上落了一颗黑子，边闲闲地道。

“殿下所言极是！”一旁正与他对弈的萧浊谄笑道，“程四娘子终究是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大的主心骨。如今连程老公爷都束手无策，程四娘子便是有几分小聪明，在权势威压面前也难成事了。”

“本王只是好奇，昔日曲江夜宴上，本王已向她抛出桂枝，明白表示了招揽之意。”李泰眯眼道，“依程四娘子之聪慧，自然能想到本王在此事中能够给她多大助力，然事到如今她已走投无路，怎地就不来向本王求援呢？莫非她还是信不过本王？”

“妇道人家么，终究目光短浅。”萧浊随便下了一颗白子，建议道，“要不要小的派人去提点她一番？”

“不必，倘若主动施援手，反倒落了下乘。”李泰似笑非笑道，“再等等罢，说不定程四娘子还有后手呢。”

萧浊忙应声“是”，却又好奇道：“殿下，倘若程四娘子向殿下求援，殿下意欲何为？”

李泰又落一子，吃掉了萧浊的一大片白棋，“自然是帮她，替程四郎洗白脱罪了。”

萧浊很是不解：“可程四郎刺杀桑吉一事，如同奴才看这盘棋似的，分明已成死局，殿下如何化解呢？”

“死局？”李泰扯嘴角笑了笑，随手捻起萧浊的一颗白子，落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尔等庸人视之为死局，然在本王看来不过儿戏，多得是扭转乾坤的法子。比如说，本王可以让刺杀桑吉的真凶，去大理寺自首！”

“这……”萧浊盯着优劣立转的棋局，一时间有些迷惘，“殿下！咱们当初干掉桑吉，就是为了掩盖与吐蕃之间的交易往来。倘若让真凶去自首，岂非惹火烧身呐！”

“愚蠢！”李泰啐道，“一个死士去自首，定要牵扯上本王吗？！他就不能因为与桑吉的私人恩怨而杀人？”

“也对啊！”萧浊恍然大悟，“倘若真凶投案，程四郎自然就洗脱了嫌疑！殿下这一招弃卒保帅，真是妙啊！”

李泰傲娇地笑了笑，目光透过窗棂投向沉沉夜色：程四娘子，本王等着你来求我，然后入我彀中！

“真凶自首？！”

云水阁内，蒋晴对于程咬金提出的这个主意很是愕然：“父亲查到刺杀桑吉的真凶了？”

程咬金却摇头道：“我叫处嗣去验看过桑吉的尸体，乃是被人一刀割喉而死，下手稳准且干净利落，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所为，怎么可能查得到真凶？”

他顿了顿，压低了嗓音道：“不过这杀手死士么，我手下也豢养了一些，多是因惹了事端前来投靠我的江湖游侠，孤身一人没有家室所累，对我忠心耿耿以性命相托。如今不防选出一个，去向大理寺自首……”

“父亲不可！”蒋晴忍不住打断了程咬金的话：好嘛，出了事儿就让临时工背锅，这跟后世的无良领导有何区别？

程咬金豹环眼一瞪，不悦道：“有何不可？这些人的命是老子救的，便是再还给老子，他们也心甘情愿！”

蒋晴暗叹一口气，劝道：“我知道父亲救四郎心切，我又何尝不是日日煎熬？但一则，随便找个死士去自首，他对于桑吉的相貌举止，以及桑吉是如何死的都毫不知情，大理寺的孙卿也不是傻子，恐怕三言两语便要穿帮。到时候死士的顶包之罪事小，若牵涉到父亲您欺瞒朝廷、徇私枉法，这罪名可就大了，非但四郎救不出来，连父亲也不免受牵连。”

蒋晴说着，叹口气道：“二则，父亲手下的死士虽说忠心耿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终究是一条鲜活的性命。他们身怀绝技，便是为父亲而死，也该是战死沙场、死得其所，而不该成为权力博弈的牺牲品！”

蒋晴小心翼翼地说完，偷睨程咬金的神情，见他没有要发飙的意思，而是若有所思，这才暗舒一口气，继续开口道：“关于救四郎，儿媳亦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当不当讲。”

程咬金皱眉道：“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拽什么文？快说！”

“桑吉被杀一案之所以备受瞩目，是因为涉及到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关系。”蒋晴来前，已然根据铁头盯禄东赞两日的反馈，对禄东赞的用意窥知一二，“吐蕃大相禄东赞此番亲率使团前来，是为了商议与大唐和亲之事，但陛下却对此事迟迟没有表态，这让禄东赞感觉压力颇大，唯恐完不成吐蕃赞普交给他的使命。

恰在他进退维谷之时，出了副使桑吉被杀之事。禄东赞是睿智之人，他当即嗅到了这件事能够给吐蕃使团带来的分量，于是毫不犹豫地将这件事闹大，迅速上达天听，并且不断向大唐朝廷施压。”

她说至此，程咬金也明悟了：“说到底，禄东赞这厮就是想让陛下看到，他吐蕃使团在长安城受了委屈，让陛下觉得对他们有所亏欠。既然亏欠，就要想法子补偿，比如嫁个闺女给吐蕃赞普。”

“没错。”蒋晴对程魔王的一点就透深表欣慰，“所以说，桑吉被杀案的外交意义，远大于桑吉此人本身的价值，已然演变成了陛下与禄东赞之间的利益博弈，而四郎究竟有没有杀桑吉也并不重要，因为他不过是陛下握在手中的一枚棋子。”可悲的是，程俊这枚棋子一旦被李世民抛出去，立刻就会变成一枚弃子，再无翻身的机会。

程咬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恼道：“你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究竟是个什么主意，直说莫要绕弯子！”

魔王倒是舐犊情深，蒋晴只好结束分析，直奔主题：“四郎的命，其实是捏在陛下手里。四郎是生是死，是有罪还是无罪，其实都在陛下一念之间。倘若陛下在与禄东赞的博弈中处于劣势，则陛下会毫不犹豫地将四郎抛出，以平衡这种劣势；但是，倘若能让陛下在博弈中处于优势，那么有没有四郎这颗棋子，也就并不重要了。”

对于她这番博弈理论，程咬金倒是听懂了：“让陛下处于优势……可桑吉在长安城被杀乃是不争的事实，铁板钉钉的事儿，便是陛下也难以翻盘，咱们还能让桑吉起死回生不成？”

“起死回生不可能。”蒋晴双眸一闪，道：“但我们可以让他，变得很该死！”

“他……该死？！”这下，连程咬金也悟不透了。

蒋晴索性上前两步，对程咬金低声耳语一番，程咬金一张黑脸上现出个恍然大悟的神情，继而又咬牙切齿，最后露出个得意的笑，面部表情很是丰富。

二人商议停当之后，蒋晴便离开云天阁，做自己的筹谋安排去。程咬金则连夜召见了几位军中下属，与他们深入地聊了聊人生。

长安城四方馆内，吐蕃大相禄东赞正坐在桌案前，一手端着只拳头大的酒樽，一手握着一大把烤肉串儿，毛茸茸的大嘴一张一合，便已然将满把肉串嘬进了嘴里，用力咀嚼几下，再将樽内的酒一饮而尽，满足道：“好烈酒！好烤肉！能在长安城品尝到如此美味，倒也不虚此行！”

伴在他身旁的，是吐蕃使团的另一位副使阿旺，见状忙不迭替他将酒樽斟满，笑道：“下官听说，这烈酒和烤肉在长安城也是刚刚兴起，很快便风靡整个长安城。烈酒乃是独一家，出自长安城南的长兴酒坊；而这小串烤肉之法，虽说东西市的各大酒楼纷纷效仿，但若说最正宗地道的，大相猜是哪家？”

“哪家？”

阿旺笑道：“正是因为曾被桑吉闹事，后被大理寺查封的西域醉月楼！”

禄东赞眼眸一闪，感兴趣道：“如此说来，是卢国公府的产业？”

“正是！”阿旺说着，将在小碳炉上烤热的肉串又递到禄东赞面前，“下官听闻，发明这小串烤肉之法的，正是因桑吉案被捕入狱的程四郎家的娘子，此女有一套烤肉的秘方，乃是醉月楼的不传之密，是以醉月楼非但能烤羊肉，还能烤鸡鸭鱼肉，乃至蔬果菌菇，简直没什么不能烤的，且样样美味！可惜醉月楼被大理寺封了，咱们倒是无缘品尝了。”

“卢国公爷的儿媳，竟能发明烤肉秘方，倒是个奇女子。”禄东赞中肯评价一句，“说到程四郎，已然在大理寺监牢里待了十余日了吧？”

“足足十二日了。”阿旺道，“大理寺卿孙大人已然提审过堂三次，但程四郎对刺杀桑吉之事始终拒不承认，孙大人碍于卢国公爷的威势，又不敢对程四郎动大刑，也是进退两难，只好把程四郎就这么关着。”

说至此，阿旺话锋一转，又道：“下官还听闻，这程四郎本就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纨绔世家子，傲娇跋扈不可一世，去岁因为争抢一个花魁，连皇亲寿康伯都给揍了！如今身处大理寺监牢也不老实，每日里要酒要肉，将狱卒呼来喝去，有一点儿不顺意便摔东西骂人。狱卒们碍于他爹的威势，也不敢把他如何，一个犯人倒要像祖宗似的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