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这才明白了他弄出如此大阵仗的原因,便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这题目的确不难,你看那五匹母马和马驹,皆是两黑两黄一白,只需按照毛色匹配,胜算便很大!”
“没那么简单!譬如那两匹黑马,你如何知晓哪个是哪个的驹子?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哇!”“这等蹊跷题目,数遍整个长安城,恐怕也只有太仆寺少卿程实那等爱马如命之人,才能一眼道破其中端倪了!”
众人正交头接耳,指着几匹马儿议论纷纷,处于舆.论中心的沈二却是岿然不动,眼观鼻鼻观心,犹如化外高手般遗世而独立。
其实,他在努力按捺自己心中的狂喜。
果然……竟然真的是……程四娘子,真乃未卜先知的神人也!
他正暗自嗨到不能自已,却听耳边传来魏王李泰的声音:“请问沈公子,大相所出的题目,你能解否?”
沈二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沉稳淡定,务须沉住气不能笑出声来,再抬头已是一脸期艾犹豫状,支吾道:“我……试试吧。”
沈二说罢,便举步往母马的方向去,绕着五匹母马转了两圈,故作仔细地观察每匹马的样貌特征。观察完毕却又一脸为难地摇了摇头。
紧接着,他又折身行至马厩旁边,将厩中的五匹马驹依次看了一遍,摇头苦笑道:“河曲马皆生得神骏非常,单凭相貌,在下实难分辨!”
禄东赞听闻此言心中暗喜,赶忙向李泰使眼色。李泰便问道:“沈公子的意思是,解不出这道题目了?那么……”
“殿下且慢!”沈二赶忙道,“在下只是说,单从相貌上,很难分辨母子关系,但是……”他忽然抬手,猝不及防地将马厩前的档杆给拉了起来。
马厩中的五匹马驹听见母亲的嘶鸣呼唤之声,早就按捺不住。此时身前骤然没了阻碍,自是撒腿狂奔,不顾一切地冲自己母亲跑了过去!
众人皆是一片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沈家公子会如此不按套路出牌。然眼看着一匹匹小马驹正各自依偎在母亲身畔,与母亲耳鬓厮磨,此题的答案已昭然若揭。
沈二按捺住心头的得意,按照程四娘子教他的结语道:“自古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人讲孝道,牲畜亦如此。其实不必刻意分辨母子,只要给他们团聚的机会,驹儿自会回到母亲身边。”
此语说罢,众人皆一片啧啧赞叹之声。更有当面恭维靖远侯沈瓒者:“令郎非但睿智无双,且躬亲孝义,堪称世家子弟之典范呐!”
沈瓒被赞得老脸一红,暗忖这小子往日里不学无术吃喝玩乐,简直就是世家纨绔的典范,今日究竟是哪路神仙附体了?
蒋晴对沈二的表现也算满意,但心中着实的佩服自己:幸亏前世里爱上课看闲书,前两日好一阵冥思苦想,才终于将“唐太宗六难求婚使”中的三道题目忆了起来。其中的第一道便是九曲明珠穿线,第二道是分辨母马与马驹,还有一道依稀是分辨一根木棒的首尾。
根据蒋晴的记忆,唐太宗六难求婚使可能确有其事,还被纪录在了西藏布达拉宫的壁画之上。据此可知,“六难”的题目也可能实际存在。
然而根据蒋晴个人的分析,唐太宗李世民再没品味,也不至于出些识马辨木头的题目来为难禄东赞,实在太过跌份儿。因此,这些题目十有八九,就是禄东赞无聊时自己琢磨出来的。
待禄东赞迎娶文成公主回到吐蕃,赞普问起他这迎亲路上都遇到了那些挫折和磨难,禄东赞便嘴一咧说“赞普我太难了”,然后添油加醋地将大唐皇帝出题为难于他,却被他英明神武地一一化解,最终抱得……应是求得美人归的过程讲给赞普听,让赞普深觉他此行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比西天取经还难,对他感激不尽。
而“唐太宗六难求婚使”这个杜撰的故事,也就歪打正着地流传了下来。
理清了思路,蒋晴心中便有了几分数。又暗示沈二去打听了吐蕃送往江夏王府的聘礼清单,见其中恰有几匹河曲马驹,便笃定禄东赞十有八九会出认马的题目。
蒋晴想至此,不禁向禄东赞投去悲悯一瞥:毕竟刚跟人家定下合作伙伴关系,转头又阴他一道,心里还是颇有几分愧疚感的。
只见禄东赞正呆立原地,望着那一对对马儿母子,一张黑脸渐渐转红。虽故作平静状,然连变的眼神已暴露了他心中的惊涛骇浪。
靖远侯沈瓒的洪亮嗓门再度响起:“殿下,我儿已接连答对两道题目,吐蕃使者却未有寸进,如此还不能判我儿获胜么?”
这话已然说得十分打脸,李道宗老脸一红,对李泰低声道:“殿下,我看……”
一旁的禄东赞却突然出声道:“且慢!方才殿下说得清楚,是本相与沈公子各出一道题目。如今沈公子的题目还未出,此轮自是尚未结束!”
说罢,便举步行至沈二面前,目光炯炯道:“沈公子请出题!倘若本相亦能答出沈公子的题目,则本轮算做平手,你我下一轮再做较量!”
禄东赞杀伐半生,自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煞气,竟压迫得沈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双脚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老子沈瓒在旁看得分明,气得大声叱道:“臭小子!顶天立地的关中汉子,给我站直了说话!”
沈二被他老子这一声吼驱散了胆怯,立时挺直腰杆站直了身子,对禄东赞拱手道:“那就请大相接招了!在下的题目很简单,呃……至少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这话似无心,却暗讽了禄东赞准备充分,显然对今日的比试方式早有了解。禄东赞不得不尴尬地咳了两声,道:“沈公子出题便是!”
沈二便问王府的下人借来文房四宝,从一张纸上撕下一缕纸条,首尾相接捏成个环状,举起来对禄东赞道:“大相应知,但凡纸张者皆有正反两面。”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他拿起毛笔将纸环的一面涂成黑色,而另一面则涂成朱砂色。
禄东赞挑了挑眉毛,不明白他为何要讲这么个连三岁孩童都知晓的道理:“所以呢?”
沈二笑了笑,索性借用程四娘子常说的一句口头禅:“那么问题来了:请问大相,这世上是否存在只有一面的纸?”
他问完这个问题,众人便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叫什么题目?犹如黄口小儿的天真问题一般,简直是亵渎学问、有辱斯文。
禄东赞显然觉得自己被侮辱了,正色道:“此乃大唐天子陛下钦赐比试,还请沈公子莫要玩笑!”
沈二一本正经道:“在下没开玩笑,这就是我给大相出的试题。”
禄东赞颇有些气急败坏:“沈公子辱我耶?将本相当做三岁小儿不成?这世上哪有一面的……”
他说至此却堪堪顿住,看着眼前的沈定西一副似笑非笑的狡黠神情,忽然脑中警铃大作:这题目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若我顺着他的思路说,自是被当做了傻子一般戏弄;但倘若我反其道而行之,说世上有一面的纸,那么……这厮必定问我,这一面的纸究竟什么样子!
一道看似十分简单的题目,却暗藏陷阱。禄东赞闭口不言,一张脸红白不定,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他不说话,众人亦面面相觑:这问题很难吗?需要想这么久?
沈二轻咳一声,打断道:“大相已然想了一炷香的时间,是否可以给出答案了?”
“啊?”禄东赞这才回过神来,看众人的脸上都写着些许不耐烦,只得开口答道:“所谓天地有乾坤,太极生两仪,此乃世间万物相对相生之理,故而一张纸也必有正反两面。”
他说罢暗吁一口气,算是给自己这幼稚的答案裹上了一层玄学的外衣。熟料眼前的沈定西头一歪眉毛一挑,反问道:“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禄东赞被他这轻浮嘲讽的态度惹得有些火,压低了嗓音道:“本相甚是确定!”
沈二按捺住心底的狂喜,故作一脸无奈道:“那我只能遗憾地宣布,大相您……答错了!”
他说罢,莫说禄东赞,连一旁的李泰也震惊了:“你说什么?他答错了?!”
禄东赞冷笑一声,反问道:“沈公子若说本相答错了,意即这世上确有只一面的纸。本相孤陋寡闻,还请沈公子将这样的纸拿来予本相涨一涨见识!”
李泰亦道:“没错,沈公子若笃定世间有此奇物,需呈现出来才足以服众啊!”
沈二目光略过气急败坏的禄东赞,扫过皆是满脸不信的众人,不着痕迹地冲李汐儿抛去个媚眼,随即笑道:“殿下有令,在下不敢不从!”
说罢,便再度撕下一缕白纸条,却将纸条的一端拧了一下,再与另一端粘在一起,便又成了个纸环模样。
沈二将这略有些扭曲的纸环掂起来向众人展示,又呈在李泰面前,道:“殿下请看,这便是只有一面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