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像被掐了脖子似的,笑声戛然而止,环顾四周道:“谁?谁说能解此题?!”
便见个身着孔雀绿色襦裙,样貌清丽的女子站起身来,施施然走近,向李泰端正行礼道:“臣女李雁儿,求试解此题!”
“李……雁儿?”李泰对这名字不甚熟悉,一旁的李道宗忙低声解释道:“此乃本王膝下长女。”又对李雁儿皱眉道,“雁儿!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岂容你胡闹?”
李雁儿不卑不亢道:“父王,女儿方才听闻殿下的题目,想起曾在古籍中读到过类似的,故而想出了个答案,想要与殿下讨教。”
李道宗还想开口阻拦,李泰却道:“既然雁儿堂妹笃定想出了答案,不妨说来听听。”
李雁儿颔首行了一礼,开口道:“殿下方才的问题,不是旅人如何能进城去,而是‘旅人要如何回答,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守门人杀死?’若只求不被杀死,那就好办了。”
好办?!李泰简直要被气笑了,“我倒要听听堂妹高见,旅人说什么,才能不被守门人杀死?”
李雁儿明眸一轮,一字一句朗声道:“旅人可以对守门人说:我是来被斩首的!”
“什么?!”李泰轻蔑笑道,“哪有这样的答案?这不是自寻死路……”他说着骤然明白过来,直着眼睛喃喃道:“我是来被斩首的……倘若守门人判他说谎将他斩首,那么他说得便是真的;倘若守门人不杀他,则他说得又是假的,守门人便违背了自己的原则,这……”
李雁儿接口道:“于是守门人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既不能杀他又不能不杀他,只能放他离开。”
“这……”李泰从未想过这样古怪的答案,看似万般不合情理……偏偏又很有道理的样子!
不远处的蒋晴,很享受地看着胖子李泰抓住自己的头发,将自己的脸挤扁又揉圆,一副痛苦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心中暗自得意:在前世享誉世界的逻辑悖论面前,你这胖子也就是个渣渣。
李泰百般纠结,不愿接受这个结果。然一旁的禄东赞却由衷叹服道:“这便是孙子兵法中所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啊!李大小姐睿智无双,不拘程式别出心裁,实在令在下佩服!”说着,便郑重地向李雁儿拱了拱手。
李雁儿忙还礼道:“大相谬赞了!臣女区区小智如荧火,岂能比大相之睿智如皎月?早闻吐蕃大相文治武功、一代贤臣,与吐蕃赞普君圣臣贤、相得益彰,成就世间佳话。”
禄东赞被恭维一番,遂笑道:“李大小姐多我们吐蕃很是熟悉啊。”
“在书籍中读到过一些,谈不上熟悉。”李雁儿娓娓道来,“吐蕃位于我大唐西南,地处高原之上,与天竺、南诏等国皆有接壤,都城是暹罗城。吐蕃百姓以放牧农耕安身立命。吐蕃赞普十三岁继位,大兴改革之事,兴历法、统度量、募府兵,使吐蕃之国力蒸蒸日上,乃是一位年少有为的英明君主。”
禄东赞听得捻须微笑很是受用:一直以来,大唐之人皆以“天朝上国”自居,对周边小国皆不放在眼里,统统冠以异邦、蛮夷的称号,更懒得去了解这些异域小国的风土人情。然今日这世家女子侃侃而谈,随口便将吐蕃的地域风貌,君主的施政改革说了出来,实在令人赞叹欣喜。
禄东赞以手抚胸,很是诚恳地向李雁儿行了个吐蕃礼节,道:“大小姐心思睿智且学问渊博,禄东赞心悦诚服!”
说罢,又望一眼正毫不掩饰地与沈家公子眉目传情的郡主李汐儿,见她举手投足间皆是娇憨小女儿态,反倒不如其姐李雁儿落落大方,不禁感慨:似李家大小姐这般明理识体,更兼学问渊博的女子,实则更适合为一国之母。
“沈二胜了?!”
刚下差回来,惊闻胜果的程俊大喜过望,一下子冲过来将蒋晴拦腰抱起,在屋内连转了几圈,又在她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道:“娘子,你真是神女下凡,无所不能啊!”
蒋晴莫名其妙就被占了便宜,抹着额角上的口水,娇嗔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程俊只得将她放下,却拉着她手在桌边坐定,一脸期许道:“快跟我说说,沈二是如何大败那吐蕃蛮子的?”
对于好兄弟这场事关终身的比试,程俊原本是打算告假去应援的,还兴冲冲打算叫上秦五等几个好兄弟一道去,起码从气势上不输给吐蕃人。
可惜他的想法被蒋晴坚决拒绝了,原因有二:其一,沈二此番本就是扮猪吃虎去的,讲求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还没开场就被你大肆打call一波,想不被关注都难,吐蕃禄东赞自会有所防备;其二,程俊与禄东赞和魏王李泰都有过节,自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保不齐这小纨绔会闯出什么幺蛾子来,反而坏了她的大计。
程俊万般不情愿,却也只能在蒋晴连哄带吓之下乖乖上班去,对于今日比试上的诸多精彩,他也只能饱个耳福了。
“九曲明珠穿线,亏那胖子想得出来!”程俊敲桌叹道,“不过我有一事不明白:同样是虫儿,为何沈二的蚕便乖乖地钻了珠孔,而禄东赞的蚂蚁却死活不干呢?”
想必禄东赞也很是疑惑……蒋晴微微一笑,起身从妆奁匣里取出个小瓷瓶,打开盖子用指甲挖出一些粗盐一般的小颗粒。程俊好奇地凑过来看,顿觉一股奇怪的辛味传来,“这是什么东西?”
“樟脑。”蒋晴揭开谜底,“将樟木的枝叶捣碎煮水,置于酒坊酿酒的蒸馏器中进行蒸馏,樟木中含有的樟脑便随水蒸气馏出,冷却后,即可得到这样的粗制樟脑。”
又是个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程俊问道:“可这玩意儿有何用?”
“樟脑么,能通关窍,辟秽浊,驱蚊虫,寻常人家常将它制成丸状,放在箱笼木柜之中,有防螨驱虫的功效。”蒋晴科普罢,话锋一转道,“今日得以让禄东赞功败垂成,正是这樟脑的功劳。
我先前便预测到,禄东赞可能会想到借助虫蚁穿线的办法,而最容易找到的小虫儿非蚂蚁莫属。倘若禄东赞穿线成功,沈二便没了获胜的机会。
于是我便事先制了些樟脑,研成粉末让沈二带在身上,借审视九曲明珠的机会,将樟脑粉涂在九曲明珠的珠孔处。因为涂抹得量少,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这樟脑味对于蚂蚁来说,却是最不喜闻到的气味,自是抗拒万分,不愿意往那珠孔里钻!
至于沈二用的蚕,天性喜阴畏光,却对樟脑气味并不抵触,自然不受其影响。”
程俊听罢,将眼睛眨了好几眨,望着蒋晴的目光突然便有些敬畏:这婆娘非但猜出了胖子李泰的试题,甚至还猜出了对手给出的答案,并凭借一己之力将对手的答案给破解掉!这恐怖的智商……简直堪称妖孽了!
程俊忍不住打个寒颤,提醒自己今后切莫在自家娘子面前作妖耍小聪明,否则这婆娘会瞬间想出一百零八种弄死他的方法,每一种都创意得可圈可点……
两日后,太极宫下旨,御赐江夏王嫡女,郡主李汐儿下嫁靖远侯之子沈定西,并赐沈定西正六品昭武校尉,入职龙武军。
沈二既得美人又得官职,可谓人财两旺、名利双收,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几乎要冲昏了头脑,当场宣布要将程四娘子的长生排位供在自家正堂里,从此早晚三叩首,晨昏一炷香,逢年过节还要杀猪宰羊、三牲供奉。
程俊老实不客气地飞起一脚将这厮踹翻在地,对这位准郡马爷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殴打:混账东西,我家娘子活得好好的,你这一副祭祀已故先祖的架势是几个意思?!
可怜沈二被揍得鼻青脸肿,鼻孔还挂着殷殷血迹,却兀自坐在地上嘿嘿傻笑不已,其状甚是诡异。
相比李汐儿赐婚沈家的旨意,另一道圣旨下得颇有些出乎意料,乃是钦封江夏王长女李雁儿为文成公主,不日和亲吐蕃,与赞普松赞干布结成秦晋之好。
对皇帝的这一决策,朝野内外可谓众说纷纭、议论纷纷,而两方当事人禄东赞和李道宗却默契地闭口不谈,显然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
“程四娘子下得一手好棋,令鄙人佩服啊!”
四方馆内,禄东赞望着坐在对面的蒋晴,意味深长道。
蒋晴摆出个疑惑神情,嗔笑道:“大相说什么呢?妾身可不记得,曾与大相下过棋呀。”
幸而眼前有朦胧水雾,遮住了她眼角泄露出的一抹心虚。一窈窕茶侍正跪坐在桌案旁,纤纤玉手熟练地摆弄着紫砂茶具,将乳白色的滚滚香茶斟入杯中,再恭顺捧到蒋晴面前,道:“夫人请。”
蒋晴忙垂颈饮茶掩盖尴尬,入口又忍不住皱眉:对于贞观年间盛行的煮茶之法,她始终不能接受:既加牛奶又加盐,临出锅还要撒一把葱姜蒜,这东西哪里是茶?妥妥的黑暗料理。
看对面的禄东赞饮过一口之后,也是梗着脖子强咽的样子,显然对这长安城的烹茶也不甚苟同。蒋晴不禁暗叹:你一个胡人没事学什么附庸风雅、网红打卡,在这里害人害己又是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