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东赞咧了咧嘴，放下茶盏，继续方才的话题：“夫人先不必忙着撇清干系。据我所知，定远侯之子沈定西与尊夫程四郎乃是至交好友。而江夏王府上的小郡主原本与夫人无甚交往，偏偏几日前，夫人以探病的名义登门江夏王府，此后又出现在和亲比试的观礼现场。”

禄东赞说至此，目光炯炯道，“程四夫人，你我皆是聪明人，和亲比试是我输了，且输得心服口服，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蒋晴眨了眨眼，一脸无辜的表情：“大相这话问得，妾身愈发不懂了。即便我念在我相公面上，有心帮沈家公子，但魏王殿下出的九曲明珠难题，和大相您亲自出的马驹识母的题目，又岂是妾身能够知晓的？”她故作玩笑道，“大相总不会以为，妾身天赋异禀，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吧？”

禄东赞顿时语塞：诚然，若说沈定西背后有程四娘子支招，可他要参加比试之事，魏王李泰显然事先并不知晓，更没有向沈定西透题的可能；而马驹识母的题目可是他自己出的，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程四娘子又岂能有所准备？

蒋晴不等他想清楚，又继续道：“如今陛下已钦封江夏王长女李雁儿为文成公主，和亲贵国赞普，此事也算是皆大欢喜、各得圆满。恕妾身直言，贵国赞普求娶的是大唐公主，至于这位公主究竟是陛下所出还是皇室女子，是嫡出还是庶出，其实都不甚重要。于吐蕃而言，重要的是公主名号，以及这则名号背后带来的实际利益。”

相比大唐公主，其实吐蕃更看重的是公主带来的丰厚嫁妆，至于松赞干布娶进洞房吹灯拔蜡的，究竟是李汐儿还是李雁儿，其实并无太大区别。八壹中文網

她话已说至此，禄东赞不得不笑叹：“夫人不愧为巾帼诸葛亮，果然看得通透。其实无论从性情、胸襟还是学识而言，江夏王爷的长女的确都更适合为一国之母，本相也是因此才向天可汗陛下建议换了人选。”

想想李雁儿不日即将远嫁吐蕃，蒋晴及替她高兴又替她难过，忍不住向禄东赞恳求道：“江夏王府大小姐与我私交笃厚，还请大相今后对她多加关照！”

禄东赞颔首应下。蒋晴今日来，本是为谈烈酒生意的一些细节问题，二人又协商了一阵，忽闻吐蕃下人来报：“大相，何掌柜求见。”

禄东赞对蒋晴道：“好叫夫人得知，这个何兴，是得勒商号的大掌柜，专事吐蕃与长安城的贸易往来。”说着，便唤掌柜何兴来与蒋晴见面。

何兴生就一副高鼻梁棕皮肤的藏人相貌，穿衣打扮却是地道长安人，且操一口流利长安腔，介绍自己乃是藏汉混血，父亲是吐蕃人，母亲是大唐人。

蒋晴便与他寒暄几句，见这何兴深谙商人之道，一脸讨喜的笑容，说话很是谦卑和气。蒋晴暗暗记下此人，料想何兴是有事向禄东赞禀报，于是识相地告辞离去。

待蒋晴走后，何兴方收敛了谄媚笑容，向禄东赞道：“大相，鸿泰商号那边差人来，说每年一千斤茶叶的数额太小，要求咱们翻一倍，否则这生意便不做了！”

禄东赞闻言皱眉，低头瞥一眼桌上的茶盏，嫌弃道：“茶叶这东西，虽说能解腻消食，但价格昂贵，非我吐蕃寻常百姓能买得起。购入一千斤已是给足了魏王面子，他竟还嫌不够？！”

“可不是么！”何兴亦抱怨道，“且新鲜茶叶不易存储，运到吐蕃常有大半霉烂，一个不慎就成了赔本生意，委实不划算！但鸿泰的老板提醒小人，说大相您先前已与魏王有承诺在先，还望大相严守承诺，勿要食言才是。”

他不提承诺还好，提起来禄东赞便着实恼火：先前为了能在和亲比试中拔得头筹，不惜以七成贸易做筹码。然则魏王泰那死胖子筹谋不力，致使他在和亲比试上一败涂地、颜面尽失，如今竟还好意思来跟他要求兑现承诺，究竟要不要脸？！

禄东赞越想越气恼，索性对何兴道：“去跟鸿泰的人说，就一千斤茶叶！他们爱做不做，若不做自有别家来做！”

“吐蕃老儿毫无诚信！简直就是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

武德殿内，李泰气急败坏道：“枉费本王替他百般筹谋，不惜将试题都提前透露给他，他禄东赞自己逮得蚂蚁不争气怪我咯？！”

“谁说不是呢！”一旁的萧浊眼见他家主子和吐蕃人之间的协议，最终竟成了一笔扯不清的烂账，主子已为此发了几通脾气，殃及武德殿的几个宫女和下人都无辜受罚，被打得血肉模糊。

眼见主子又要飙张上火，萧浊忙不迭将祸水东引：“说到底，还是那个程四娘子作祟，搅合得和亲比试横生枝节，不得圆满！”

与禄东赞一样，李泰也对莫名出现在和亲比试现场的蒋晴有所怀疑，于是派萧浊查了蒋晴与沈定西的关系，发现在和亲比试之前，沈定西曾几次三番出入程府，而蒋晴更是曾往江夏王府探望郡主李汐儿。

这就说得通了，纨绔子弟不可能一夜之间变成了智者，除非他背后有了智囊。

提起蒋晴，李泰便觉胸口堵得慌，咬牙切齿道：“这个妖精似的女人……枉本王当初还想要拉拢于她、为我所用，可她却毫无觉悟，甚至几次三番与本王作对！实在是可恶至极！”

萧浊眼珠一轮，建议道：“这个程四娘子可恶至斯，要不奴才替殿下给她点颜色看看？”

李泰倒被他气笑了：“本王都要在她手下吃亏，就凭你那点儿脑子，还不如本王养的八哥聪明，也能教训得了她？”

“殿下行得都是君子之道。”萧浊狡笑道，“但奴才可以当小人，小人自有小人的法子！”

李泰沉吟片刻，叮嘱道：“务须谨慎，切莫将本王牵扯进去！”

“殿下放心！”萧浊眼角划过一抹狠戾：身为鹰犬，主子厌恶的就是他要深恶痛疾的，主子觉得碍眼的就是他要坚决铲除的，只要能替主子出了这口恶气，那他萧浊的荣宠必定更上一层楼。

入夜，长兴酒坊内的伙计陆续睡去，唯有两队程府侍卫在前后门往来巡逻。

老杜将酒坊里外四出盘查了一遍，便哼着不成曲儿的小调，兴冲冲地回卧房去。

他婆娘杜氏打水洗漱，见他回来便道：“洗脚水烧好了，在木桶里自己提去。”

“不急。”老杜嘻嘻一笑，凑到自家婆娘身边，“可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

“啥日子？”杜氏头也不抬，“干活酿酒挣银子的日子！”

“憨婆娘，就知道干活儿挣银子。”老杜笑着嗔怪道，“没听四娘子说么，过日子得有格调，有那甚的……仪式感！”

他刚说完，背上便挨了一记，杜氏啐道：“什么格调什么仪式感，那都是有钱人家的事儿。你这老货能给我多挣些银子，攒着替两个儿子娶媳妇就行了！”

老杜也不恼，笑嘻嘻道：“谁说银子都是替那两个狗崽子挣的？”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递到杜氏手上，“喏，给你的！就知道挣钱，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

杜氏愣了愣，一张圆盘子似的脸上竟现出一抹.红晕，嗔道：“半截入土的人了，谁记得那个！”却将布包打开，见是一支闪亮的金簪子，簪头儿雕成个喜鹊闹梅的形状，当即摇头道：“糟老头子胡乱花钱！我一个粗俗乡下妇人，哪里带得起这个？”

“怎么就戴不起了？你家男人给你买得起，你就戴得起！”老杜拿起钗子，替杜氏端端正正插在发髻上，又左右端详了一番，赞道：“还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你这金簪一戴，平白年轻了十几岁呐！”

杜氏竟罕见地羞红了脸，伸手将头上的金簪摸了又摸，“当真好看？”

“好看得很！”老杜拉着婆娘在炕边坐下，道：“你看，咱们酒坊的生意越做越大，眼看就要做到西域去！十有八九啊，咱们两口子余生就要在这酒坊过了！这是哪儿？皇都长安！你今后就是地道长安人了，你看长安城里的老少妇人，哪个没几件像样的衣裳首饰？你跟我苦了半辈子，如今咱们手头有钱了，我得一样一样都替你置办起来！”

杜氏被说得红了眼眶，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心中的感动，只能垂首道：“嗯！”

老杜已许多年未见过自家婆娘这般乖顺模样，竟不免意动，伸手揽住她壮硕的腰肢，在她耳边道：“婆娘啊，你看咱俩不过四十许年纪，如今两个狗崽子都在外面指望不上，咱们趁着还有余力，再添个小闺女儿，长大了也知道疼人儿，你说可好啊？”

杜氏听出了他话中之意，撞了他肩膀一下，嗔道：“老不正经的！就知道你给老娘买簪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老杜满不在乎地揉了揉肩膀，便嘻嘻笑着去解他婆娘的腰带，正待老将出马、冲锋陷阵之际，却忽闻窗外轻响，似是有人呜咽了一声。

老杜正解衣带的手顿了顿，疑惑问道：“外头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