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面色阴沉地向大内总管王德问道：“朕听闻，宫中皆传，程府的儿媳好端端地进了武德殿，出来却一身的伤，此事确切否？”

王德谨慎道：“回陛下，老奴亦有所耳闻，但这宫中传言虚虚实实，老奴也不敢妄论真假。”

李世民冷哼道：“朕对后宫流言素来不感兴趣，但这传言竟扯上了魏王，说是魏王因私人恩怨，亲手伤了程家的儿媳！事关我青雀的清誉，岂能任由它四处流传？！”

王德从陛下话中听出了不悦，吓得忙躬身道：“陛下息怒，老奴这就去查！”

此事刚发生不久，又有诸多见证人，查起来并不困难。不过须臾功夫，王德便将给蒋晴诊视的太医，和武德殿的一名侍卫带到了李世民面前。

太医行了叩拜大礼，听陛下问及程家娘子受伤之事，便如实答道：“禀陛下，那位程府四娘子的确伤势严重，后背上有一寸二分长一条刀伤，血流不止；脖颈和手腕处还有绳索勒过的淤青。”

这显然是遭遇过凌虐的迹象了……李世民若有所思，又转向那侍卫问道：“程家四娘子，的确去过武德殿？”

这名侍卫本是王德安插在武德殿的眼线，便抱拳道：“禀陛下，昨日巳时许，程家娘子程蒋氏着一身诰命服来到武德殿门外，跪求觐见魏王殿下。”

李世民听出了端倪：“跪求？”

“正是。末将彼时正好在武德殿正门外值守，见那位程蒋氏娘子甫到门口便跪了下去。刚开始魏王殿下传话不欲见她，那位娘子便长跪不起，不久又被武德殿总管萧公公给接了进去。

至于这位程蒋氏进殿后，与魏王殿下说了些什么，恕末将不得而知。听武德殿宫女说，她还与殿下密谈一阵。然半个时辰之后，末将再见程蒋氏出来，已是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模样！”

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李世民再怀疑。事到如今，无论是不是李泰下的手，程家的儿媳在宫内受了重伤却是不争的事实。想想无礼还能搅三分的混世魔王程咬金，李世民就一阵头大，更何况……“你方才说程府那女眷唤做程蒋氏，莫非是朕去岁赐婚与程家联姻的……蒋家女？”

王德答道：“陛下，正是蒋清晖蒋大人的女儿，嫁与程家第四子的便是！”

想到在朝堂上巧舌如簧，有事无事都要参三本的蒋清晖，李世民愈发头大，深觉此事实实在在是个麻烦，“那受伤的程蒋氏如今何处？”

王德道：“说来也巧，那程蒋氏从武德殿出来，便被晋王殿下碰见，见她伤得极重，立刻吩咐抬回承庆殿医治，如今已被接回了程府。”

“怎么又牵涉上了晋王？”李世民揉揉额角，对王德吩咐道：“你先替朕去一趟程府，探望这个程蒋氏，顺便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德赶忙应下，李世民想了想又吩咐道：“你们都下去罢，叫晋王来见朕！”

大内总管王德奉了皇帝李世民的命令，带着几样宫中的珍贵药材和补品来到程府，先见过了程夫人，言明是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受伤的程四娘子。

程夫人微讶，侍立一旁的小崔氏脸色更是不好看：原本，她听说蒋晴一身是血地从宫里抬出来，以为她在宫里闯出了什么祸端，还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舒畅。不想转天便有陛下身边的近人亲来探望，竟然还是奉了陛下的亲旨！

蒋晴那贱人，何时有了这天大的颜面？！

小崔氏妒火中烧之余还有几分疑惑，于是主动上前笑道：“母亲，王总管既是有旨意在身，咱们自然要遵从。妾身愿替王总管引路！”

王德颔首道：“那就有劳世子夫人了！”

小崔氏一路引着王德往岁勉阁去，路上腆着脸殷勤谄媚兼问东问西，然王德在陛下身边侍奉多年，可谓阅人无数，对小崔氏的别有用心毫不理会，只一笑置之。

小崔氏将王德带到岁勉阁门口，便端起当家少夫人的架子，对门口恭候的程不输和桃儿喝道：“宫中王大人亲临，还不叫你家主母出来接驾！”

“这……”桃儿为难地与程不输对视一眼，程不输忙躬身行礼道：“禀王大人，非我家主母失礼，实在是受伤颇重，难以起身啊！”

小崔氏正欲挑理，王德却道：“无妨，杂家进去看看程四娘子！”

桃儿赶忙引着王德进屋去，见蒋晴已然穿戴整齐地倚坐在床榻边上，见王德进门，便挣扎着要下地行礼，被王德虚扶一把，道：“程四娘子抱恙在身，不必多礼！”

王德边说边暗中观察，只见眼前这位佳人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的确是受伤颇重、气血不足的模样。便温言寒暄了几句，劝他好好调养，多保重身体。

蒋晴一一点头应下，并不多说一句话。王德本是带着任务前来，然这位程四娘子对于自己受伤之事却没有一句抱怨，对他的两次刻意暗示也只做不见，偏偏眉眼间却带着一股子欲说还休的哀怨，让人觉得她有天大的委屈埋在心里。

王德暗自焦急，无奈之下，只得对始终杵在一旁看热闹的小崔氏道：“杂家还有几句话，要单独跟四娘子交代，烦劳世子夫人回避。”

小崔氏不情不愿地被撵了出去，对王总管此番前来的目的愈发好奇，本有心贴在门缝儿处听个墙角，无奈桃儿杏儿梨儿等岁勉阁的下人皆在门外站着看她，她实在不好意思，只得继续端着架子，叉腰挑刺儿地将岁勉阁的下人们训斥了一遍。

且说王德摒退了闲杂人等，方向蒋晴道：“实不相瞒，杂家是奉陛下旨意，专程前来了解程四娘子在宫中受伤之事的。”

蒋晴心中暗喜：此事既已传到陛下耳朵里，这舆.论战的第一步初见成效。面上却做个惶恐状道：“臣妇何德何能，得陛下关切，实在荣幸之至。”

“四娘子事发宫中，又牵涉到皇子，陛下自然关心。”王德四下张望一番，压低了声音问道，“四娘子务须实言相告：你身上的伤，究竟是何人所致？”

蒋晴额角轻颤了颤：该来的，终究是来了！她苦心筹谋，甚至不惜冒险，亲自上阵演得这一出“苦肉计”，终究到了它最关键的时候！

只见蒋晴眼中先是划过一抹骇然神色，继而垂眸思索片刻，终抿了抿唇角，流露出哀怨又决绝的意味，开口道：“多谢王总管关怀，妾身的伤，是自己不小心所致，与他人无关。”

“这……”王德很是意外，索性问得更直白一些：“宫中有目睹者称，四娘子乃是去武德殿见过魏王殿下之后，方现一身伤痕，此事……与魏王有关联否？”

听到“魏王”两个字，蒋晴的身子明显颤了颤，却答得愈发迅速：“禀王总管，此乃讹传，臣妇的伤，是出武德殿时不慎跌入竹林，剐蹭所致，与魏王殿下并无一点关系！”

王德半边脸扯了扯：太医已鉴定，你背上是利刃所伤。如今你却跟我妄称什么跌入竹林剐蹭……骗傻子呢？

“若说是蓄意诬陷，程四娘子后背上寸许长的刀伤，深可见骨，却做不得假。”

两仪殿内，被召唤来的李治，正跪坐在李世民对面，接受他爹的质询。

“当时儿臣正要去佑春坊上课，路过武德殿附近时，忽见一位夫人带着一身血倒在路上，派手下近前一看，恰是卢国公府上的程四娘子。

父皇知道，昔日儿臣被刺客追杀逃出宫去，正是逃至卢国公府，被程四夫妇仗义援手，方躲过一劫。故而儿臣对程四娘子颇为熟悉，见她受伤颇重，便赶忙令下人抬回承庆殿医治。”

李治这番话，算是解释清楚了他为何会出现在武德殿门口。李世民听罢，思忖片刻，问道：“你遇见程四娘子时，她是独自一人？”

“是，儿臣问过程四娘子，她说是入宫门时，跟从的婢女和下人皆被侍卫拦在了宫门外，她只好独自进宫来。”

李世民听罢脸色阴晴不定，道：“独自进宫，只身入武德殿，且又伤在后背……”

李治继续道：“父皇明鉴：若说尚在别处，可能是程四娘子自己所为，但若伤在后背，凭一己之力实难办到！再者说，无论是外臣还是女眷，入宫时皆会被搜查，不允携带任何利器入宫。而程四娘子的伤又是兵刃所致，必是在宫中遭人下手！”

世家女眷众目睽睽之下在宫中遇害，此事极为恶劣。李世民不禁在心底权衡：倘若此事传了出去，不知又要被多少御史言官拿来大做文章，指责他管理后宫不严，以致皇亲国戚无视法度，滥用私刑。

况且受伤的女眷不是别人，正是他亲自下旨联姻的蒋家女程家媳，单程咬金这个朝堂刺儿头，加上蒋清晖这个毒舌御史，一旦联手闹将起来，就有足够的本事把他这位倒霉皇帝气到吐血。

所以，此事不能不管，但管起来又有另一桩麻烦：这事儿里里外外矛头直指武德殿，皆与魏王李泰脱不开干系。事情查到最后，这板子十有八九要打在李泰身上！

李世民对外是公正无私、威伏四夷的君主，内里却是个护短的父亲，尤其对自己的嫡子女格外娇宠。想到青雀儿要因此而受罚，甚至还要遭到朝堂内外的诋毁，他便有些于心不忍，又欲将此事重拿轻放、大事化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