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程俊逃也似地离开了蒋府,却又不愿一副颓丧样子回程府去,只能带着满腹辛酸在路上闲逛。想要寻好友发发牢骚,无奈沈二这厮正跟他的郡主未婚妻柔情蜜意,一见面便是一把把的狗粮劈头盖面撒来,还要恬不知耻地问他们香不香。
程俊不想自寻烦恼,思来想去只能去寻秦五郎开解,而秦五郎晚上通常只有一个去处……程俊叹了口气,便折道往平康坊方向走去。
方行至平康坊门口,忽见一辆马车从他身畔驶过,又在前面停了下来,一个熟悉面孔从车帘中探出头来,叫道:“程四兄弟,好巧哇!”
程俊满心颓丧,毫无搭讪的兴致,但被人打招呼不能失了礼数,于是抬眸看了一眼,抱拳强笑道:“原来是房兄,幸会幸会!”
房遗爱跳下车来,向程俊拱手道:“与兄弟你数月未见,不想在此处巧遇,看来你我乃同道中人!”
身为世家子弟,程俊与房遗爱也是旧识。然自从这位梁国公府次子迎娶了高阳公主之后,便实实在在沦为了妻管严,各种绿帽绯闻满天飞,成了长安城世家子弟中的笑柄。对于这种文官家的怂蛋子弟,程俊自是不喜与他过多往来。
程俊于是推脱道:“房兄说笑了,我不过是刚巧路过,想起有事要找秦五郎……”
然不等他说完,房遗爱已上前一步,热络攀住了他肩膀道:“懂的懂的!不过秦五兄弟乃是雅好风月之人,此时不知正躲在哪个温柔乡里快活着。兄弟你一家家敲门去找也不是个法子,不若这样,兄弟你先跟愚兄到金玉楼小酌两杯,我安排下人去找秦五兄弟,如何?”
“这……”程俊一时想不出推脱之词,人已被房遗爱拉上了马车,十分诚恳道:“不瞒兄弟你说,愚兄今日心绪欠佳,正想找人痛饮几杯一诉愁肠,可巧就遇到了你!”
听闻也是个心情不好的,程俊倒有几分好奇:“房兄遇上了烦心事?”
房遗爱便长叹一口气,凑近程俊耳边道:“不瞒兄弟说,愚兄前些日子从教坊司觅得了一位佳人,不但生得肤白貌美、清秀可人,更兼性情温顺、精通音律,与愚兄我甚是投缘。我与她在教坊司往来两月有余,觉得这女子知情知趣又身世可怜,便起了替她赎身从良,收在身边的心思。”
程俊听明白了:敢情是这位绿帽驸马看上了个清倌人,打算带回家暖床去,倒也不足为奇。
房遗爱说至此,却忽然垮下一张脸,郁闷道:“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偏偏我那正室夫人高阳公主不允,说堂堂驸马纳个烟花女子进门,将她皇家颜面置于何地?还威胁说如若我再与那清倌人往来,便派人划了她一张脸,将她扔到城南乱坟岗上去喂野狗饿狼!”
程俊听得咋舌:这位高阳公主自己置皇家颜面于不顾,私交混乱不堪不说,却还不许夫婿纳妾寻.欢,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他不禁向房遗爱投去悲悯的一瞥:在戴绿帽这一块儿,您真是将“长安第一”这名号拿捏得死死的。相比之下,程俊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惨了。
“那房兄打算怎么办?”
房遗爱苦笑一声:“还能怎么办?公主向来行事狠辣、说到做到,为那女子的性命计,我也不得不跟她断了来往。临别那一日,她扑倒在地,抱着我的腿哭得肝肠寸断,问我她做错了什么,让我狠心负她,我……”
房遗爱说至此便有些说不下去,满面苦涩低下头。程俊对他的遭遇很是唏嘘,只得拍拍他肩膀道:“这都是命啊,房兄还需看开些!”
“是啊,都是命!”房遗爱摇头叹道,“对于咱们这些不袭爵的世家子弟来说,前程命运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太有理想都是大逆不道,除了吃喝玩乐、游戏人生还能如何?”
他苦笑一声,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拉着程俊胳膊道:“所以啊,你我兄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走,喝酒去!”
说罢,便不由分说地拉着程俊进了金玉楼。
程俊今儿本就心绪不佳,恰好碰上一个比他还惨的房遗爱,二人自是借酒浇愁,边喝边聊了许多关于“正室夫人都是大猪蹄子”的话题。
房遗爱酒至半酣,听程俊讲了自己的遭遇,忽然指着他鼻子啐道:“程四郎你就是个怂蛋!既然那蒋氏无意于你,何必受这样的窝囊气?一拍两散,和离便是!”
“和……离?”程俊只是心中不爽,想要发一发牢骚,却并未想到和离这一层,下意识便摇头道:“不成,我与她好歹也是陛下谕旨赐婚,如若轻易就和离,陛下追究起来,我也担待不起呀!”
房遗爱笑道:“兄弟你也太多心了,陛下日理万机,国事都忙不过来,哪里会在意这个?”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再说了,如今蒋御史正身陷科举舞弊的案子,蒋家眼看就要失势。兄弟你不趁着此时与蒋家撇清干系,还要等着受连累不成?”
经他这一提点,程俊这才想起,如今他那唠叨丈人蒋御史正身陷大牢,倒是神情一凛,果断摇头道:“那更不行了,如今我丈人家有难,我若趁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我程俊岂不成了不忠不义的小人了?日后哪里还有脸面在长安城里混?”
房遗爱见劝不动他,只得略过这个话题,举杯道:“不说那些丧气事!咱们兄弟喝酒!”又故作嫌弃地拍桌道,“这是什么酒?喝在嘴里猫尿似的!去给爷换好酒来!”
便有房遗爱的下人去换了佳酿来,二人又是推杯换盏地一坛酒下肚,程俊许是心绪不佳的缘故,感觉自己醉得特别快,放下酒杯再看眼前的房遗爱,已经一个变成了俩,不禁拍了拍额头,喃喃道:“今日这酒,很是上头哇!”
房遗爱见程俊目光都有些涣散,暗忖时候到了,于是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和一盒朱砂,摊开在程俊面前道:“我知道兄弟你心里苦,真心实意想要帮一帮你,这是一份和离书,只要兄弟你在这上面按个手印,就算是与那蒋氏撇清了干系,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程俊用力眨了眨双眼,尽力让自己的视线聚焦在那一张白纸黑字上,疑惑问道:“和……离书?我何时说要签和离书?”
“贤弟你真是喝多了,就刚刚呀,你亲口对我说:那蒋氏张扬跋扈、不守妇道,你定要将她休出门去!”房遗爱见程俊将信将疑,继续诱.惑道,“只要一个指头印按下去,那讨嫌的蒋氏就与你再无相干了!以兄弟你的家室相貌,想要什么样的佳人没有!到时候温香软.玉、夜夜笙歌,何其潇洒快活!”
“再无……相干?”程俊捧着昏沉沉的脑袋,努力咂么这几个字的意思:就是说,从此那臭婆娘再不会在他眼前晃悠,再不会跟他插科打诨斗嘴磨牙,再不会跟他合伙经商赚银子,亦不会与他一起花样百出地算计人……
倘若生命中少了这种种,那么余生漫长的日日夜夜,还剩下些什么?
程俊用力摇了摇头:“不成……我不能按……我……”
然他话未说完,却觉得脑袋越来越昏沉,上下眼皮也忍不住地打架,终于双眼一合,歪倒在桌上睡了过去。
徒留房遗爱拿着一张和离书既尴尬又恼火,忍不住用力去推程俊:“哎,你倒是先按了手印再晕啊!呸!怂蛋!活该你一辈子窝囊!”
他正兀自埋怨着,却见里屋的门被推开,高阳公主款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望了望醉得不省人事的程俊,又转眸盯着手足无措的房遗爱,冷声问道:“他可按了手印?”
“公主,这……”房遗爱暗怨这药劲起得真不是时候,“我已唬得他马上要按了,他偏就这时候晕了过去,你看这……”
“没用的东西!”高阳鄙夷地瞪他一眼,又转头向身后的绿翘使个眼色。婢女绿翘便上前去,拿起程俊的食指在朱砂上蘸了蘸,在和离书下方用力按了下去。
房遗爱没想到还能有这等操作,抹了抹额角的冷汗,奉承一句:“还是公主您睿智英明!”说罢,见高阳拿着程俊的和离书一脸得色,赶忙小心翼翼道:“公主让我办的事已办成,您是否也按照承诺……将婕儿放了?”
听到他口中蹦出“婕儿”这名字,高阳立刻面现愠色,冷笑道:“你还真对个教坊司的清倌人动了情?房二你真是愈发的没出息了!”
面对她的嘲讽,房遗爱却只能尬笑了笑,再度乞求道:“若只是个清倌人倒也无所谓,只是婕儿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肉,好歹是房家的血脉,还请公主高抬贵手、可怜则个!”
高阳暗自切齿,却故作个豁达状道:“罢了罢了,本宫既然有言在先,也不好失言,明日一早便将那清倌人还给你。”
房遗爱大喜过望,赶忙向高阳作揖道:“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高阳最看不惯他这副奴颜婢膝的模样,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