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对了!”高阳示意绿翘捧上朱砂,蒋晴将伸出芊芊食指,沾上血红的砂泥,深吸一口气,在绿翘不耐烦的催促下,终在和离书上按了下去。
不过是按个手印,蒋晴却觉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头重脚轻地几乎要站立不稳,眼前那鲜红的两个指印深深刺痛了她的眼底,让她不得不别过脸去,再不敢多看一眼。
绿翘将和离书捧至高阳公主面前,高阳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满意颔首笑道:“甚好,从此你跟程俊以及整个程家,就再没有半点关系了!”
从此程俊就是自由的单身汉,刚从一段失败的婚姻中走出,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灵,迫切需要她这样成熟又妩媚的知心姐姐给予抚慰……
她正想入非非,却听蒋晴冷声问道:“臣妇已按殿下的意思签了和离书,还请殿下遵照约定,保我父亲周全。”
高阳正心情大好,看着蒋晴卑微又倔强的模样,不禁蔑笑道:“放心,本宫自是言而有信之人。不过话要说清楚,本宫只是保证蒋清晖在大理寺监牢中不被人暗害,至于他背负的科举舞弊案子,本宫可不会插手!”
这案子是二皇兄的手笔,依魏王的性格,既然想要扳倒蒋清晖,自会不遗余力。蒋清晖十有八九要问罪斩首,而眼前的蒋晴身为罪臣之女,又没了程家的庇佑,也少不得受牵连,不是流放就是发配教坊司,到时候想要置她于死地,比捏死一只蝼蚁还要简单。
高阳想至此,望着蒋晴的目光已然犹如看一个死人,绣眉一挑,吩咐道:“好了,你可以走了。不过本宫需提点于你:既然你心甘情愿签了这份和离书,从此就与程家四郎程俊毫无瓜葛,倘若你还对他纠缠不放,本宫决不轻饶!”
她这无异于画蛇添足的话语,让蒋晴顿生一丝明悟:这位公主以蒋御史为把柄,半是劝说半是要挟地要她签下这份和离书,目的似乎在于程俊?
想至此,蒋晴正要离开的脚步又顿住,盯着高阳公主道:“殿下与程家非亲非故,何故对程俊如此上心?”
高阳被一语勘破龌龊心思,面颊红了红,却冷声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说罢蓦地起身,“本宫乏了,绿翘,带她出去!”
便是在高阳转身的瞬间,蒋晴看到了她腰上挂着的一只湖蓝色荷包。
这荷包,蒋晴太过熟悉,乃是她送给程俊的生辰贺礼。为了这只荷包,两辈子从未拿过针线的她,端着东方不败的架势整整绣了两宿,绣到最后盯着那荷包的目光都犹如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后来梨儿实在看不下去,将她绣得惨不忍睹的一个福字改成了一朵百合花,这才勉强无碍观瞻。蒋晴又往荷包里塞了些薄荷等提神清脑的中药,给程俊驱蚊避暑之用。
程俊收到这荷包时感动得一塌糊涂,当即挂在腰带上,表示这辈子都要带着它,直到山无棱天地合。但如今不过几日,原本该伴在程俊身边的荷包,却出现在了这位傲娇公主身上。
多管闲事的傲娇公主、昨夜故意找茬的程俊、一个荷包和一纸和离书……这些线索加上女人天生敏锐的第六感,让蒋晴彻底明悟了。
难怪,前世的怨妇帖常说,不要轻易放自家男人跟女领导出差,回来就会送你一顶绿色的贝雷帽,如今看来,真是饱含血泪的至理名言。
所以,爱果然是会消失的。
出了公主府,蒋晴浑浑噩噩地走在路上。就在刚才,她感觉自己的内心仿佛被人猝不及防地挖去了一块,刚开始尚未觉得痛,只是凉飕飕、空落落的。但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伤口的血渐渐渗出来,淋漓而下,那深入心肺的痛意便渐渐开始折磨,让她不得不手捂着胸口弯下腰,几乎要倒了下去。
她曾拖着满身的伤痕步出武德殿,以为那便是此生最痛苦、最难捱的时刻。但直至今日方知,与内心的痛苦和绝望相比,皮外伤真的算不上什么。
蒋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蒋府,蒋夫人乍见蒋晴面无血色、一步一挨地回来,赶忙上前扶住惊道:“我可怜的儿,这是怎么了?!”
蒋晴抬眼见是自己亲娘,顿时胸口一阵酸楚涌来,张口说了一句:“娘,我跟程俊和离了……”
说罢,便眼前一黑,昏倒在了蒋夫人怀里。
然几家欢喜几家愁,将和离书成功拿到手的高阳,自是喜不自禁,一叠声吩咐下人赶紧将这和离书送到礼部去。因程俊和蒋晴的婚姻乃是奉旨赐婚,有礼部参与其中。如今两人正式和离,也要在礼部报备。
礼部的官员见此和离书甚是惊讶,毕竟谕旨赐婚却要和离的,这还是本朝以来的第一对。官员刚有些疑惑,来人却亮出了高阳公主府的牌子,再把五十两银饼往官员怀里一塞,官员立刻识相地闭嘴,手脚麻利地办完了手续,并表示自会派人去知会卢国公府和蒋家,协商退彩礼还嫁妆的事宜。
至此,蒋晴与程俊的婚姻正式宣布结束,一别两宽,再无瓜葛。
对于自己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单身汉,程俊毫不知情。
他昨夜与房遗爱在金玉楼喝酒,果然是借酒浇愁愁更愁,竟是醉得一塌糊涂,直接睡到第二日下午才悠悠转醒。
程俊迷迷糊糊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幸而有金玉楼的小厮进来,伺候他更衣洗漱,又喝了几口茶,这才幽幽转醒。
程俊感觉自己脑仁儿疼得厉害,暗忖这金玉楼的酒怎地比自家的烈酒还有后劲?摇摇晃晃出门,索性也不再往宫内应差,直接回程府去。
他方进了程府大门,便听程管家说程夫人正等着他。
程俊挠挠耳朵,向程管家问道:“母亲找我何事啊?”不过旷工半日,便被人找上家门来了?
程管家却一脸惊骇地反问道:“四郎还不知道呢?今儿上午礼部来人,正是宣布您和蒋家小姐和离了!”
程俊陡然一个趔趄:“什么……你再说一遍?!谁和离了?”
“您啊小祖宗!”程管家一脸的怒其不争,“您跟四娘子先前儿不是一直好好的,怎么就……这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呀!”
程俊愣了片刻,陡然跳脚道:“谁要和离了?哪个王八蛋说我要跟我娘子和离了?!”
“您再怎么骂也没用啊!”程管家叹道,“如今和离书和礼部的书函都在夫人那里,您去见了夫人,一问便知!”
程俊跺了跺脚,拔腿便往云天阁跑,一路冲进正厅,劈面便向程夫人问道:“母亲,那鬼扯的和离书,究竟是哪个混账的主意?!”
程夫人见他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先开口叱道:“身为世家子弟却毫无礼数,成何体统?!”
在一旁等着看热闹的小崔氏见了,忙劝道:“母亲莫恼,我来说他。”
便转身对程俊道,“四弟这话问得就好笑了,这和离书不就是你自己拟的么?下面还清清楚楚按着你二人的手印儿呢!”
程俊顾不得许多,上前两步一把抓过桌案上的和离书,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终于忆了起来:昨夜酒至半酣时,房遗爱似乎在劝他和离,还拿出一张和离书来给他签……至于自己究竟有没有按手印,却是不记得了!
程俊依稀有种被算计了的感觉,摇头道:“这和离书不是我拟的!”
小崔氏笑道:“是谁拟的有何重要?这白纸黑字,又有双方的红指印,已然经礼部认可过了,如今四弟跟那蒋氏已毫无瓜葛!”又别有用心道,“我可听说,蒋氏签这和离书的时候毫无异议,十分的痛快呢!”
程俊一时间心如乱麻,捧着和离书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程夫人道:“罢了罢了,素来文臣武将不两立,当年的奉旨联姻,的确是委屈你了。你与那蒋氏啊,本就不该成一家人,如今和离了也好,你也落得个一身自在,回头母亲再替你物色心仪的世家女子便是!”
心仪的女子……程俊心底暗叹:这世上,还有哪个世家女子能如她般鲜活灵动,都不过是无趣无味的木偶玩物罢了!
程夫人又道:“再者说,如今蒋氏的父亲因科举舞弊案锒铛入狱,蒋家失势在所难免,你此时与她撇清了干系,也免得她蒋家的事连累到我程府。”
程俊听得一阵冷笑:“这还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多谢母亲教导!来日若崔家出事,不晓得父亲和大哥是否也深谙这道理!”
程夫人立时白了一张脸,冷叱道:“混账东西!怎么说话呢?!”
程俊不再理会她们,将手里的和离书狠狠握成一团,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他不信她们的信口雌黄,有些事,他必须当面去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