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府闺房内,蒋晴足足昏迷了一个多时辰,方悠悠转醒。蒋夫人赶忙吩咐牛妈将备好的石莲人参汤端来。
蒋晴倚在床头,乖顺地把苦汤一口口喝了,蒋夫人看得一阵心酸,叹道:“我苦命的儿,程家四郎怎能如此待你啊!”
这一纸和离背后牵涉的利益关系甚广,蒋晴不愿跟蒋夫人说得太多,只道:“我与他早就貌合神离,分开了也好。再者说,我爹深陷囹圄,蒋家今非昔比,程家想要与我蒋家撇清干系,也不足为奇。”
蒋夫人便红了眼圈泣道:“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本还希冀程公爷能看在姻亲份上帮你爹一把,没想到……真是世态炎凉!”
娘儿俩正唏嘘着,却见牛妈急匆匆跑进来道:“夫人不好了!咱家姑爷来了!”
蒋夫人正恼着他,立刻啐道:“谁是你家姑爷?!”
牛妈立刻识相地改口:“程家四郎来了,正在门口吵着要见咱们姑娘!”
“他还有脸来见我女儿?!”蒋夫人恼了,“让人挡住他!不见!”
牛妈苦着脸道:“夫人,也得挡得住他啊!”
他话音未落,便闻门外传来程俊的叫嚷声:“娘子!蒋晴!出来跟我说清楚!”
蒋夫人气得牙痒,正欲唤家丁将他乱棒打出去,却被蒋晴拦下道:“娘莫着恼,我见见他便是!”
“他都铁石心肠,弃你如敝履了,你还见他做什么?!”
蒋晴叹道:“有些话,总要当面说清楚的。”说清楚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再没什么羁绊。
蒋夫人无奈,只得命人放程俊进来。
程俊见蒋夫人在立即收敛,恭谦行礼道“岳母大人”。
蒋夫人别过头去冷哼:“谁是你岳母?!我蒋家庙小,可装不下你这尊姓程的大神!”
程俊立时尴尬,却听蒋晴道:“娘,您先回房去,容我与他谈谈。”
蒋夫人闷闷地应了一声,又不放心,向程俊冷声道:“你若再敢伤害我女儿,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让你走不出蒋府去!”
说罢,便带着牛妈离开了。
见旁人皆走了,程俊便去拉蒋晴的手,却被她不客气地闪过,只得急切问道:“那和离书,究竟是不是你签的?”
原来是不放心,亲自跟我确认来了。蒋晴心中一阵酸楚,垂下眼眸冷声道:“你放心,是我亲手按下的手印,作数的。”
她这一句话,如同一柄刀子直直插进了程俊心上,先前的种种猜疑顿时化为泡影:她不是有难言之隐,也并非受人胁迫,而是心甘情愿的!
程俊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半晌方哽咽道:“……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你不心知肚明?蒋晴按捺着心底的难过,淡淡开口道:“蒋家出事,不愿连累了程家。”
“可我不怕被连累!”
蒋晴突然便有些恼火:我爹蒋御史之所以被人构陷、身陷囹圄,十有八九便是高阳公主在其间推波助澜。而她这一番猥琐操作的目的,不就是这一纸和离书,从此跟你肆无忌惮,成为一对双宿双飞的狗男女!
你本是始作俑者,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蒋晴感觉五脏六腑都痛做一团,索性背转身去,冷声道:“事到如今,何必再说这些?你我本就是一纸圣旨强绑在一起的一对怨偶,迟早相看两厌,不如早早解脱,也好各寻各的红颜知己去!”
没想到横行长安城的纨绔程四郎,最终也沦为风流公主的裙下之臣,实在是可笑啊可笑!
程俊却听懂了她的话,切齿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那个风骚表兄!”
蒋晴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根本懒得再解释,索性道:“随你怎么说!”
程俊见她竟不反驳,便算是默认了,顿时心底一片冰凉:他原本是说句气话,却不想诈出了她的真实想法。原来,在她心底始终心心念念放不下,不惜与他程俊撇清干系也要守护的,的确是那个青梅竹马白月光!
程俊便觉得一阵酸楚直逼眼眶,但他堂堂世家子弟,自然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尤其不能在她面前犯了怂,于是咬牙将呼之欲出的泪水狠狠逼回去,冷笑几声道:“时至今日,我总算是看明白了!这世间哪有什么白头偕老、哪有什么天长地久?!倒不如及时行乐、游戏人间去!”
说罢,便故意扬天大笑了几声,强迫自己仰首挺胸,转身大踏步出门去。
蒋晴一动不动地立着,直至程俊的身影渐行渐远,再也看不见,这才喉头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说得对,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忠贞不渝的爱情,没有什么白头偕老的爱人。他摆脱了婚姻的羁绊,可以洒脱一身及时行乐去,我呢?
我心甘情愿捧出的一颗心去,到头来却被伤得千疮百孔、遍地碎片,又要如何修补?
金玉楼内,一名紫衣歌姬手抚琵琶,用婉转伤情的调子吟唱着小曲:“你若无情我便休,海誓山盟终不留。寂寞银筝弦断处,伤心玉烛泪清流……”
程俊突然便恼了,“啪”地将一只酒盅掷在歌姬脚边,怒叱道:“唱得什么狗屁曲子?嘲笑小爷是不是?滚!”
紫衣歌姬吓了一跳,停下琵琶怯怯地望望秦五郎。秦五郎只得给了赏钱,打发歌姬出去,转头对程俊无奈道:“你便是心里有气,跟人家唱曲儿的姑娘发什么邪火?人家招你惹你了?”
程俊不语,抬手又猛灌了自己一杯。
“别喝了!”沈二伸手去抢程俊手里的酒壶,骂道,“真不知你是痴傻了还是失心疯了,竟然跟你娘子和离!那样闭月羞花、神机妙算、侠义心肠还会挣钱,天仙儿一样的女子,谁娶了不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居然舍得不要了!”
这话说到了程俊的伤心处,放下酒杯,垂首低声道:“我哪里舍得不要她,分明是她不要我了……”
“啊?!”沈二和秦五郎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沈二问道:“虽说你呢,混账了些,纨绔了些,没出息了些,反应慢了些……”
他话未说完,便被程俊飞来一记眼刀:“你再敢诋毁我?”
沈二赶忙识相地改口:“但好歹是国公府的少郎君,身份不低,且如今又有官职在身,你家娘子缘何就突然看不上你了?”
程俊苦涩道:“你方才也说了,她是天仙儿似的人物,不食人间烟火,又岂会在意家世官职这些身外虚名?”他顿了顿,抬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或许,她自始至终就从未看上过我。她心里一直住着一个混蛋,为了那个混蛋,她不惜在出嫁前一日悬梁自缢、以死明志;如今,即便那混蛋犯事入狱,她也不惜与我恩断义绝,只为与他患难与共!”
经他这么一解释,沈二倒也觉说得通了,正欲唏嘘,秦五郎却道:“我以为你说得不对。倘若你家娘子不爱你,昔年你揍寿康伯闯祸之时,她何必替你奔走忙碌,调查真相还你清白?你被诬陷杀桑吉入狱之时,她又何必夙兴夜寐、百般筹谋地救你?
你娘子对你的深情厚谊,连我们这些外人都看在眼里,深觉感天动地,你这没良心的家伙,居然丝毫感觉不出来?!”
他如此提点,顿时令程俊忆起了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们曾一屋两人、三餐四季,嬉笑怒骂亲密无间,究竟是为何,在一夜之间,他与她的一切都变了?
程俊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索性让自己糊涂得更彻底些。
最终,三个人都醉得不省人事,索性在金玉楼的厢房宿下。
程俊在半睡半醒间,依稀觉得有一只温润柔软的手抚上他的额角,那感觉似曾相识,仿佛无数个夜晚,他与朋友小聚归来,嬉皮笑脸地赖在蒋晴床榻上,却被她秀眉轻蹙地埋怨:“这是喝了多少?回来得这样晚!”
程俊下意识地伸手,握住那柔软的纤纤玉指,口中告饶道:“我知错了……”
正坐在床榻边的高阳公主始料未及,反应了片刻,方抿唇笑道:“你错哪儿了?”
程俊顺势将那玉手滑至唇边,轻吻了一下,喃喃道:“我不该让你等这么久……”
高阳公主惊讶地瞪大了一双美眸,觉得幸福突如其来。饶是她阅男无数,骤然被个心仪的清隽男子表白,一张粉雕玉琢的俏脸竟绯红片刻,望他娇嗔道:“死相,你也知道我等得辛苦哇!”
程俊闭着眼微笑道:“我不会再让你等了,我今后就一门心思守着你一个,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说上房我绝不揭瓦,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高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从未听过如此贫嘴的情话,却如此诱人,竟让她心痒难耐、小鹿乱撞,忍不住俯下身去,将娇躯紧贴着他灼热的胸膛,在他耳边呵气如兰道:“好啊,你以后可要听我的话,我自然会好好宠你爱你的!”
“真的?”合着眼的程俊显然大舒了一口气,眉眼都舒展开来,长臂一舒便圈住了她的腰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