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昌寺内,住持方丈正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不知郡主娘娘驾临,老衲有失远迎!”
“方丈快免礼!”江夏王的嫡女,郡主李汐儿端着皇亲的架子,仪态万端地道,“今日本郡主与表姐前来礼佛,为父王母妃祈福,扰了方丈的清净,实在冒昧了。”
住持方丈忙道“善哉”,便着执事僧人引着郡主一行往大殿去。李汐儿又道:“还有一事要烦劳方丈:家姐文成公主远嫁吐蕃前夕,吐蕃大相禄东赞向我父王进献一本藏传经文。我父王爱不释手,却苦于那经文用藏文撰写,难解其意。听闻贵寺中有位辩机师父,精通西域诸族语言,学识甚是渊博。父王请托辩机师父代为翻译此经卷,不知是否方便?”
听说是江夏王爷所托,主持自然不敢推辞,便道:“王爷虔心向佛、求知若渴,善莫大焉!”说罢,便安排人去向辩机通传。
李汐儿携“表姐”蒋晴在大殿礼佛毕,便由执事僧人引着,往辩机礼佛的禅院去。
辩机向李汐儿郡主见礼毕,李汐儿便从衣袖中抽出一卷藏传经文递给他,道:“师父请看,这便是禄东赞大相赠与我父皇的经文。”
辩机自幼虔心向学,精通回鹘、吐蕃、大食等西域多国语言,将那经文看了看,便道:“此乃藏传佛教中的《地藏经》,乃是难得一见的孤本。江夏王爷能得此佛教瑰宝,实在善莫大焉。”
“父皇亦是对此经爱不释手,嘱咐我务必求高僧指点,尽得其奥义。”李汐儿诚恳道,“这经文不长,如若大师不嫌,我等便在此等候,待大师翻译完毕,再一并带走。”
辩机对这孤本经文亦是感兴趣,便合十称“是”,安排李汐儿与蒋晴在外禅房饮茶,自己则往内室译经文去。
辩机铺纸研墨,刚提笔译了个开头,却听外间聊天闲谈的声音传来,李汐儿郡主用莞尔语气道:“表姐久不来长安城,不知道天家的一件逸闻趣事!”
便听她表姐闲问:“哦?什么逸闻趣事,让我们汐儿郡主如此感兴趣?”
“我那堂姐高阳公主,我先前跟你提过的,虽说嫁入梁国公府,当了房相的儿媳,但人家生性洒脱不羁,身边可不少男人萦绕……”
辩机陡然顿住笔,一团墨渍顺着笔尖滴了下去,在白纸上氤氲一片。
外堂,充当了世家女眷长舌妇的李汐儿,对这个角色很是投入,继续眉飞色舞地向“表姐”蒋晴科普:“原本呢,高阳公主也只是爱玩乐,对身边的面首不过是图一时新鲜,没什么长性。但近日里啊,她可是实实在在瞧上了一位世家公子,被迷得神魂颠倒的,不惜自贬身份一阵倒贴猛追……啧啧,看来是动了真情了!”
辩机握着羊毫的手忍不住颤抖,指节捏得发白。
蒋晴便顺着李汐儿的话问道:“哦?那高阳公主可追到手了么?”
“听说尚未成功呐,”李汐儿轻嗔道,“听说,这位世家子弟颇有风骨,面对公主殿下的百般示好,偏就不为所动!可他越是拒绝,高阳公主就越是欲罢不能。这女人啊,跟那馋嘴的猫儿是一样的,吃不到口的鱼才是最香的!”
蒋晴笑嗔道:“你也是快要出嫁的人了,没羞没臊的什么话都敢说!”又佯装感兴趣问道,“高阳公主如此大张旗鼓地追男人,她那位驸马和她以前的相好们,就不吃醋?”
“驸马爷房遗爱,是早就习惯了的!”李汐儿刻意提高了些声调,“不过我听说,高阳公主先前有个相好,跟其他的面首不同,也是动了真心的喜欢,二人已然交往了许多时日……”
蒋晴故作兴趣问:“可知是谁?”
屋内的辩机僵直了肩背,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跳了出来。
李汐儿道:“这就不清楚了,高阳公主倒是将小相好护得极严实。不过呀,无论先前千般喜欢万般宠,如今人家有了新欢,那旧爱自然是没什么看头了。这女人若是喜新厌旧起来,可比男人决绝得多了!”
辩机渐渐咬紧了牙,白皙的脖颈上条条青筋崩起。方才李汐儿姐妹的话,犹如一条条蚀骨的毒虫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在他的五脏六腑上一口一口地撕咬,让他痛不欲生,感觉浑身都要炸裂开来。
难怪,昔日里她隔三差五便来金昌寺与他相会,便是刮风下雨、鹅毛大雪天也无所阻碍。如今却十天半个月不登寺门,还要寻诸种理由来推诿搪塞。
难怪,她与他相处之时,眸光中总闪着些许的不耐烦,即便与他亲密无间之时,也显得惶然心不在焉。
她曾说过,他是佛祖赐给她的至宝,是她此生永恒的心灵寄托,她的灵魂在他身上得到清静。
可相处不过半载,她却已经另有新欢,而他却如同秦楼楚馆里倚门卖笑的低贱倌人一般,被她无情地抛诸脑后!
辩机感觉自己的心瞬间碎了,一瓣瓣剥落,带着淋漓的鲜血。
屋外的交谈声依旧不断地传来,只听李汐儿道:“我若是她那旧爱呀,就趁着如今她追求新欢尚未成功的档儿,赶紧的谄媚示好博同情。说不定啊,高阳公主在新欢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灰心丧气之时,转头见还有个知心知情的人儿,仍在无怨无悔地等她,她又幡然悔悟、旧情复燃了呢?”
二女又兴致勃勃地聊了一阵“浪.女回头十八式”,许久方见辩机从里屋缓缓走出来,将一纸译好的文字交给李汐儿,道:“贫僧才疏学浅,还请郡主海涵。”
蒋晴凑上来看了一眼,见他的字虽俊秀,却明显有些歪歪斜斜,显然落笔时心神不宁。翻译的经文句子亦不甚顺畅,更彰显了他烦躁的思绪。
李汐儿则愈发直接,问道:“我看大师脸色不甚好,可是身体欠安?”
辩机被问得脸红,只得道:“贫僧一切安好,多谢郡主关怀。”
李汐儿因刚听说这和尚是高阳的情人,是以对他颇有几分八卦好奇,还想再多问几句,却被蒋晴拉着衣袖示意她快走:多说无益,接下来要留给他充足的时间去痛苦、去纠结、去下定决心以及付诸行动。
辩机强忍着心头的不适,将李汐儿二人送出禅院大门,转头回来却忽然一阵心绪涌动,弯腰俯身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得几乎窒息间,方才听到的话语片段,却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
……赶紧的谄媚示好博同情……她又幡然悔悟、旧情复燃了呢……
辩机越来越觉得:对于这段即将逝去的感情,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八壹中文網
公主府内,高阳正半倚在软榻上,对着程俊的荷包心烦意乱,却忽见绿翘匆匆进来,伏在她耳边低声道:“殿下……辩机来了,正在府门外候着。”
高阳顿时瞪圆了眼眸:“他来这里做什么?他疯了么?!”
绿翘面现尴尬,只能实话实说:“许是……他前两日接连托人来传信,求公主赏光往金昌寺一见。婢子看殿下正为那程少郎君之事……烦恼着,想必并不打算去他那里,便自作主张替殿下回绝了。没想到,他今日竟自己找上门儿来了!”
“贱蹄子!”高阳怒骂道,“本宫见谁不见谁,何时轮到你替本宫来做主了?!”
绿翘吓得赶忙跪下,用力抽了自己两记耳光,告饶道:“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可殿下,那辩机和尚如今大咧咧杵在府外,若是让有心人看见了,于殿下的名誉可是不好啊!”
“本宫何尝不知?!”高阳很是烦恼,若是其他旁人敢如此,她早叫府中侍卫乱棍撵了出去,但辩机毕竟是自己宠爱之人,她又着实舍不得。
高阳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倒是绿翘建议道:“殿下,驸马爷如今刚好在府上!”
高阳秀眉一挑:“他又来看那小婊子?呵,还真是长情!”
她先前虽说放过了房遗爱的相好婕儿,还“好心”将她抬成了妾室,却以替她求医养身体为由,将婕儿扣留在了公主府上。是以房遗爱若想见婕儿一面,便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往公主府来。
绿翘建议道:“让驸马爷出门去接辩机进来,如此一来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高阳想想有道理,轻嗔道:“小贱蹄子倒是有几分聪明!好,让房二去接辩机,就说是他邀请辩机替高堂诵经祈福来的!”
房遗爱正与可怜的小妾执手相看泪眼,便莫名被派了差事,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忍着屈辱硬着头皮往府门口去。
公主府门口,二男相对无言,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深深的无奈。
一个是她随意驱策的一条狗,另一个是她豢养取乐的一只雀儿。他们皆在一个女人的阴影下,仰人鼻息、毫无尊严地活着。
“你怎么来了?”
听她的一句质问,辩机便敏锐地觉察到:对于他的到访,她毫无惊喜,只有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