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头便闻:“下家可找好了?”越发觉得自己想个贼偷儿,实在鄙视自己。
“找好了找好了!”程俊忙不迭点头,带着铁头一路小跑下山,进了光化门行至义宁坊内,进了一片废旧的院落。
便有三个人从屋内迎出来,其中两个穿着巡街武侯服色,另一个则是个年轻的白面男子,见程俊进来,忙起身道:“恩公来了?可还顺利?”却是个太监嗓音。
“一切顺利。”程俊将那玉枕拿出来,郑重交到白面小太监手上,叮嘱道,“贺兄弟,接下来可就看你的了,少不得受些委屈,日后自会加倍补偿于你!”
白面小太监悲愤道:“恩公说得什么话!只要能让那毒妇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这小太监名叫贺翔,正是昔日被高阳看上的集贤殿校书郎,因宁死不从被高阳残害,成了御马监的宦官。即便如此,高阳仍不放过他,指使御马监的其他宦官对他欺侮打压,日子过得生不如死。
后是程俊找到他,想法子上下打点,才将他从御马监给弄了出来,故而贺翔对程俊感恩戴德,对高阳恨之入骨。
而另外两个武侯,则是昔日程咬金的麾下将士,与程俊颇有旧交,亦被请来帮忙,见状道:“四郎放心,有我们罩着,这位贺兄弟不过暂时蹲几天大牢,汗毛都不会少一根!”
程俊抱拳道:“那就有劳两位大哥了,日后程俊必有重谢!”
几个人商议停当,贺翔便拿出个早已准备好的破旧包袱,里面有几块散碎银子和铜板,又将那玉枕放在其中,将包袱包好抱在怀里,又拿一顶破毡帽遮住脸,便垂颈弓腰,故作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溜出院去。
他前脚出门,两个武侯后脚便追了出去,边追边大喝:“贼偷儿!给老子站住!”
程俊和铁头也跟着出门去,抱臂跷脚看着这场自导自演的捉贼大戏。贺翔抱着包袱跑了没多远,便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立时被紧随其后的两个武侯按住,其中一个还举起铁尺佯装抽了他一记,骂道:“天煞的小贼!你倒是跑哇!”
贺翔应景儿地惨叫一声,立时哭告求饶,却被两个“铁面无私”的武侯夺下赃物,押送着回长安县县衙去了。
长安县县令颇为头大:原本是一起简单的小贼偷窃案,却因为在赃物中搜出了一只带有皇家烙印的玉枕,而变得重大起来。根据那小贼的交代,他是因落魄过不下去,看城外的金昌寺香火旺盛,便趁夜去走了一遭,摸进个和尚的禅房,觉得这枕头亮闪闪很值钱的样子,便顺手牵羊带了出来。
分明是皇室女眷之物,却意外出现在金昌寺一个和尚的禅房里……长安县令从中嗅出一丝非同寻常的味道。但他不是傻子,深知涉及天家的案子,不是他小小一个七品县令可以插手的,于是果断转手,将这小贼连同玉枕一并交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孙伏盯着这烫手山芋,简直欲哭无泪:前脚刚捅出个宫中的天香绢纸,后脚又送来个皇家玉枕……宫里的大小祖宗们,你们就不能消停消停,给下官留条活路么?
但腹诽归腹诽,孙伏却不敢怠慢,当即审问了小贼,根据小贼的供述派差役直奔金昌寺,二话不说便将住在那间屋里的辩机“请”到了大理寺。
辩机此时,已然发现了心爱的玉枕失窃之事,惶恐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正纠结着是否要将此事告知高阳公主,便被大理寺的差役找上门来。
辩机自知东窗事发,索性横下一条心,一口咬定从未见过那玉枕,坚决不将高阳牵涉出来。而金昌寺主持方丈又派人来询问,直言辩机和尚乃是玄奘法师座下弟子,承担着替玄奘法师译录西域经文之重责。八壹中文網
玄奘法师乃是大唐佛教中德高望重的人物,深受陛下抬爱。得知这辩机和尚是玄奘的弟子,孙伏不得不投鼠忌器,不敢对他严刑拷问,却也不敢随意将他放回去,只得暂时收押在大理寺监牢之中。
是夜,辩机独自坐在冰冷的墙角,心中思绪万千,既担心又惶恐:他不知道玉枕之事会不会查到高阳公主头上,亦不清楚高阳公主是否已知晓了他身陷囹圄。他希望此事莫要牵扯到高阳,却又殷殷期盼高阳能够救他脱离囹圄。
他正左思右想、心绪烦乱之时,却忽听牢门被“当啷”一声打开,一个狱卒进来,将一只木食盒摆在他面前,道:“有人专程给你送来的。”
辩机已然在狱中关了一天,无人理睬,早已饥肠辘辘,骤然闻见饭食香气,赶忙起身打开食盒,见里面摆着一碗素斋,旁边竟还有一壶素酒。
辩机不禁咽了口口水,却谨慎问道:“敢问官差,是何人给贫僧送的饭食?”
狱卒眸光一闪,道:“自然是惦记你的人!问那么多做什么,快吃便是!”
惦记我的人……辩机顿时明白了,不禁心中流过融融暖意:高阳公主……她还是惦记我的,她不会不管我的!
辩机心下感动,正拿起筷子欲吃,却忽闻旁边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吃罢吃罢,多吃些,吃饱了上路,也好过饿死鬼投胎呀!”
辩机手中的筷子一滞:“你……此话何意?”
那声音冷笑道:“你这和尚,一看就是头回儿蹲牢房,不晓得这监牢里的伎俩,正所谓‘夜半加餐,天明上路’,你这就是最后一顿了!”
辩机手中的筷子“当啷”掉在了地上,刚要问“这是为何?”那说话的便被狱卒一阵喝呼:“你他娘的闭嘴!再胡说八道,老子先送你上路!”
那人便讪讪地不再出声,却发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狱卒喝呼罢,又对辩机催促道:“你这和尚,有饭有酒,怎么还不吃?!”
辩机哪里还敢吃,便怯怯地将那饭食推开,道:“多谢官差,我……不饿。”
“不饿?!”那狱卒发出一声狰狞怪笑,随即厉声道,“不饿,也得吃!”
辩机陡然睁大了眼:“这这……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狱卒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沦落到这里的犯人,还敢跟老子将道理?!实话告诉你,有人买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这便是监牢中的道理!”
辩机终于明悟了,骇然地望着面前的斋饭和酒:只要这些东西入口,他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还不快吃?!”
“不……不不!”辩机瑟缩着连连后退,仿佛眼前的斋饭是洪水猛兽一般,“我无罪……我是无辜的……我不想死……”殿下,殿下快来救我……
狱卒眼中现出不耐烦:“你这和尚!再不识相,还要老子亲自动手喂你吃不成?!”
他正挽起袖子欲亲自动手,却见另一个矮瘦狱卒急匆匆进来,望一眼正缩成一团噤若寒蝉的辩机,蹙眉嗔道:“这和尚怎么还活着?!”
只听先前来的狱卒埋怨道:“这秃驴不愿意乖乖上路,我正打算给他灌下去!”
矮瘦狱卒便低声催促道:“动作快些!公主的人还在外面等消息呐!”
他这一句话听在辩机耳中,却如同三九天里被当头泼下一盆冷水,顿时浑身颤抖不已:公主的人……想要我死的,竟然是高阳?!
他突然间,便如同醍醐灌顶般顿悟了:玉枕被偷,高阳公主自然担心会查到自己头上,一旦她与他这个出家人的恋情被揭穿,便是天家第一大丑闻,饶是高阳的公主身份也救不了她。
所以,高阳保全自己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他这个当事人悄无声息地灭口,一旦他死了,便是死无对证,她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身负盛宠的高贵公主,自可继续玩弄风月、寻觅新情郎,将他这个可怜可悲的和尚抛诸脑后,再不复想起!
辩机觉得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了修罗地狱:我一心一意爱她、心心念念为她,宁可一力承担所有的罪,甚至永世不得超生亦无怨无悔……不想对她而言,却不过是个掌中玩.物笼中鸟,可以毫无顾忌地抛弃,没有丝毫怜惜……
辩机双手死死抠着地面,感觉胸膛中仿佛有一只恶魔正挣扎而出,喉头动了几动,终于按捺不住发出一声嘶吼:“高阳!高阳!我一心一意对你,你何以如此负我?!”
两个狱卒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便作势要去堵他的嘴:“臭和尚!莫要胡说!!”
但他越禁锢,辩机便挣扎得越狠,犹如一只发狂的小兽般,赤红了一双眼,嘶哑着嗓子不断吼叫:“高阳!你说过你是真心爱我!你说过你我才是世间最纯粹的男女之爱!你说过今生定不弃我!你来跟我说清楚!!”
辩机不断嘶吼着,已然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监牢的不远处,大理寺卿孙伏正静静听着,在他身旁还有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听着辩机口中不断抖出与高阳的辛密,男子的脸色亦愈发的不好看,终忍不住开口道:“够了,让他闭口罢!”
孙伏赶忙招呼下去,便有狱卒上前,一棍敲在辩机脖颈上,辩机立时昏厥过去。孙伏对男子拱手道:“王爷,如今辩机和尚已供认不讳,您看……”
这男子本是皇帝李世民的一位族弟,被封为康郡王,执掌宗正寺,乃是管理皇室宗亲事务的部门。孙伏深知玉枕案牵涉皇室,关系重大,非他一人之力能够审理,故而明智地请来了康郡王同审。
康郡王面露尴尬神色,叹道:“不想我李唐皇室,竟出了这般银乱无度的子女,实在是可悲可叹!”又话锋一转,对孙伏道,“兹事体大,不宜声张。你且将这银僧严加看管,整出一份笔录来,你我二人明日同去面圣,细说原委,请陛下圣裁!”
孙伏也是此意,忙拱手道:“王爷放心,下官亲自执笔,一定据实呈报陛下。”
康郡王又叹口气,便在孙伏引荐下准备出去。行至大牢门口,又忽然笑道:“以饭食有毒吓之,以杀人灭口诈之,孙卿这审案子的手段,着实高明啊!”
孙伏忙谦虚道“王爷谬赞”,心中对蒋家女儿又多佩服了几分。
对于自己爱女与和尚的私通,李世民自是怒不可遏,当即下令将高阳囚禁,杖杀起身边婢女下人几十名,公主府中一时间血流成河,哀嚎震天,犹如人间地狱。
李世民虽震怒,却不能杀了自己的女儿,只能将满腔愤怒发泄到那个银僧的身上,辩机被判腰斩之刑。据说在他行刑当日,高阳公主以头抢地,哭求见辩机最后一面而不得,呕出鲜血无数,昏死了过去,醒来后便魔障了一般,时而清醒,时而癫狂。
“本是为了自保,捅破了这段不伦之恋,不想却葬送了这许多条人命。”
蒋府夜色中,蒋晴和程俊并排坐在屋檐上,蒋晴的神情颇为落寞。
程俊便长臂一舒,见她搂在怀里,柔声安慰道:“这怨不得你我,是他们自己咎由自取种下的孽缘,可不就要自食恶果。”
蒋晴将头枕在程俊肩上:“只是可怜了那些无辜的婢女和下人。”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自古不都是如此。”程俊亦叹道,“自己女儿做下的混账事,却要身边下人来承担罪责,陛下也真是蛮不讲理了些……”
他尚未说完,便被蒋晴用手指捂住了嘴,嗔道:“慎言!你好歹是六品郎将,如此妄议君上,倘若被我爹这个御史听见了……”
不知她今日这舌头是否开了光,话音未落,便闻屋檐下震怒一声:“混账东西!你还敢来勾搭我女儿?!”
二人吓了一跳,齐齐向下望去,见蒋晴的爹蒋清晖正气得脸红脖子粗,四处转着找趁手的兵器。
程俊尴尬地望蒋晴一眼,赶忙向蒋清晖遥遥拱手道:“岳父大人几日不见,愈发的龙精虎猛了,可是操千曲而后晓声之功吗?”
蒋清晖听罢,忆起三日回门之事,便是被这混账一句“操千曲而后晓声”给气撅了过去,顿时一张面皮都在发颤,怒道:“你还敢提!看老夫今日打不死你!你给我下来!”
“提自是要提的!”程俊笑道,“小婿明日便登门提亲,重新迎娶晴儿,还望岳父大人首肯才好!”
“臭小子!你想得美!!”蒋清晖将一把大扫帚拿在手中,颇有关公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威风凛凛,“我女儿嫁给谁,也绝不嫁你程家了!”
“是么?”程俊眉毛一挑,挑衅地搂过蒋晴在脸上亲了一口,道:“那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