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的家法,是一根细长的鞭子。上面层层环绕上小刺,打在身上之时,刺划过皮肤,会带起一道道细细冒着血珠的红痕,红痕上传来的阵阵刺痛,教人难以忍受。
美名其曰:罚其体肤,省其内心。
小时候,傅青宓就曾被父亲请家法教训过,他无比明白其中滋味。而今,看到沈芝受罚,一颗心起起落落不知该如何偏。
一边是他万般敬重的祖母,另一边是他心内喜悦的人儿,自己夹在中间,两方都不忍伤害。
傅青宓皱皱眉头,心疼地瞧了沈芝一眼,对着老太君微微拱手行了一礼:“孙儿给祖母请安。”
而后眼波微转,他冷冷瞥了眼两侧使了大力拉住沈芝的粗使婆子及负责施刑的秋。那两婆子倒是吓得身子一哆嗦,只有秋婆子淡定地转身请示老太君。
“继续给我打,停下做什么?”老太君命道,对傅青宓的请安视若无睹。
几鞭子又伺候上了沈芝的身,疼得她咬白了唇,额上直冒出虚汗。最后,实在忍不了出声叫唤。
再两三鞭子下去,倒刺划开胳膊上的衣衫,现出白嫩臂膀上的条条红痕,沁出星星点点血珠。
一众丫鬟家丁纷纷避开眼,余氏看得津津有味,无奈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得不装出一副同情样。
“老太君,孙媳知错,求老太君手下留情。”沈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胳膊上、身上的刺疼,细密传至四肢百骸,教她苦不堪言。
傅青宓脸越发沉下来,膝盖一曲重重跪到老太君面前:“孙儿给祖母请安。”重复了一遍被老太君忽略的话。
这一跪,唬得老太君白了脸,忙起身去扶傅青宓:“哎呀,我的宓哥儿,你怎的要跪下?地上凉,你身子尚未痊愈,快快起来。”
“祖母,孙儿无碍。请饶过沈氏,都是孙儿的错,这才教祖母如此气恼?”
听罢,老太君伸出去的手顿在原处,脸上的表情顷刻之间变得严肃起来,院子里气氛异常紧张。
“你可知发生了何事,便如此不管不顾替沈氏求情?荒唐!”
“是啊,宓哥儿,你可不知道,沈氏彻夜不归,公然顶撞老太君。在傅家,这两者是大罪。”余氏在一旁,不怕事小,随声附和道。
“再说了,沈氏嫁过来这么久,几番借口生病不来给老太君请安。这……这实在不成体统。我听闻,柳大人家的新妇,落水染了风寒只剩口气儿,都差人送她去给长辈请安呢!”
傅青宓抬头,瞧了瞧余氏,眸中带了些情绪。他待人向来和善的婶娘,怎的变成今天这般爱搬弄是非之人了?
“此事我心中有数,劳烦婶娘忧心了。”
余氏听后不吱声,难为情垂下头。心里直纳闷:今日宓哥儿说话,怎么如此冲,教她都不好接着说话了。
“好一个心中有数。”老太君冷呵一声,“听你的语气,是觉得祖母和你婶娘余氏做的过分了,教训她不得?莫不是你要违抗长辈之命不成?”
“孙儿不敢!”
耳畔,沈芝的一声惨叫又传来。
傅青宓阖上眼,悲痛至极。挣扎了下,压低嗓子恳求:“祖母,孙儿求您,可否暂缓施刑?”
“倘若我不应允呢?”语气里没有一丝通融的余情。
老太君话音刚落,傅青宓的身子已经挡在沈芝前面,一鞭子生生落了上去。
沈芝目瞪口呆睁着红肿的眼,泣不成声,额上的汗,被傅青宓抬手用长袖轻轻拭去。这一刻,他拯救了她,一种莫名值得依靠的感觉浮上心头。
他低低附在她耳边,满是歉疚说了句:“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沈芝想,却是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虚弱地靠在傅青宓怀中。
“秋……快停下!”
秋婆子及时止住手上动作。
打在傅青宓背上的一鞭,让他半天都没缓过来。别说,他还是今日才知道:祖母身边的这个老奴,力气挺大,且完全不留情面。
老太君站起身,拍拍桌子,声嘶力竭道:“宓哥儿啊宓哥儿,你教祖母太失望了!日后,祖母再不管了,祖母老了,不中用了。教训个人,亲孙子都想尽了办法阻拦。”
说着,背过身老泪纵横。
傅青宓复磕了个响头,此次祖母生他的气了。
他正欲说话道歉,一下人忽地匆忙跑进来,惊恐万状:“禀二爷、老太君,殿下来了。”
众人皆大惊,老太君勉强定了定神:“殿下现在在何处?”
“王管家招待去正厅了,特命小的过来。”
“好,老身马上过去。”说罢,示意秋婆子扶她进去换衣。
见此情况,傅青宓二话不说蹲到沈芝身前,将人打抱入怀中。
“婶娘,侄儿先退下了。”傅青宓留下句话,连礼都未行,直接离开了。
气得余氏脸色涨红,如今宓哥儿对她态度已然不似从前,言语中竟隐隐藏了些不耐。
她恶狠狠盯着那双人离去的背影,直叹可惜!此番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好不容易让沈芝挨罚,谁知没一会就不了了之了。还没打几下,教那个小蹄子尝尝苦不堪言的滋味呢!
不仅如此,宓哥儿怕是已经开始不信任他们了。
想着,一双手攥着锦帕绞了又绞,她该如何跟夫君交代呢?
余氏脸上一副纠结、恐惧交织的表情,乍一看模样怪异极了。
回海棠院途中,沈芝温顺地窝在傅青宓怀里,听着他胸口处传来的“怦怦”心跳声,无比安心,长长地吁了口气。
原以为她小小的动静,傅青宓专注走路定然不会落到他耳里,却不料还是被他听了去。
“怎么了?我走得太快,弄得你伤口疼了?”
傅青宓递了个关心的眼神,话里话外对她满是关怀在意。
沈芝愣愣凝望着他:他跟上一世不太一样了。是自己的错觉呢还是?哪里不一样呢?她沉浸在思绪中,没回过神来。
“芝芝?”
“嗯?”沈芝眨了眨眼,别过头不去看他,脸上微微泛上红。芝芝?前世他根本没这样叫过自己的,偶尔叫一下芝儿,还是做戏给外人看的时候。
现下这般亲密地唤自己,还真不适应。不过,他叫得怪好听的,她并不讨厌。
沈芝唇角渐渐浮上一抹笑意,心情似是抹了蜜一般,甜得上头,心中一阵雀跃欣喜。她不知欣喜为何而来,想了许久都没个头绪。
“小姐,您没事儿吧?”
“嗯?”
碧雪和淑姑从海棠院外廊下走来,两人俱是神情焦急、担忧之色。
“只会说嗯了么?”傅青宓轻声问道,看着她的眼神仿佛看一个被打傻的人,忧心如焚。
沈芝忙摇摇头,刚一动,身上阵阵刺疼密密麻麻传上来,不禁连声叫唤:“唔……疼,疼得紧,快些放我下来。”
“还有些路程才到屋里,放你下来能走回去么?”
沈芝松开搭在他脖子上的手,点头缓缓道:“能的。索性我这也不是受什么了不得的伤,就吃了顿家法。”
“就吃了顿家法,你是想再吃一顿?”
傅青宓沉下眼,沈芝惯会做的就是:要强!撑不住的时候还咬紧牙关硬撑着,以前他是极厌烦这种性格的。而面对她,不知不觉,随着时间心中早就变了另一种想法。
现下,他只有说不出的痛恨。
痛恨自己的身子不争气,病歪歪让她连个依靠的都没有。
“不是的。”沈芝辩解。那么疼,她可受不了再来一次。
“下次再遇此类事情,你就先服服软,祖母也不是那般不讲理之人。”
不是那般不讲理之人?沈芝讶然,她只不过拒绝了回答老太君的问题,就被请了家法。傅青宓这厮,竟然还敢告诉自己方才那句话!
“我看,老太君就是不讲理之人。”
“许是你还不知晓,婶娘说了些什么。”
“哦?”沈芝扬起脸愿闻其详。
傅青宓叹息一声,将桂椿的话原封不动说与沈芝听。
“或许我早该听你的劝。而今想来,以前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发生得太过蹊跷。该知人心难测的,又岂能仅凭几件事,断定此人的是否心善。”
话毕,傅青宓眉眼间染上愁色,当时,沈芝还不明白他此刻的心情,在不久后的将来,却是亲自品尝了一番。
原来被自己一心信任亲近的人欺瞒,背着你做恶事,是多么痛苦不堪。
沈芝不知要如何安抚他的情绪,动了动嘴,把大多数话吞了回去,只说了句:“你明白就好。”
接着又补充道:“怪我在老太君面前,言语不过脑。”
话音刚落,安康跑上前:“二爷,殿下想见见您。”
闻话,沈芝催促傅青宓将自己放下来。
待他走后,碧雪方才扑过来,急急抓着沈芝的手,泪眼汪汪:“小姐,您……呜呜……小姐,您太可怜了。”
碧雪轻轻触上沈芝的手臂,看着细长的伤口,不自觉眼泪啪啪往下掉。这是用什么东西打的呀?她家小姐两只又细又白的胳膊,怎么……
若是落疤了可如何是好?
碧雪前前后后,检查了沈芝的伤,除了手臂上多些,严重些。身上的伤口倒还好,背上没有挨鞭子,这是最庆幸的。
“沈姐姐,你这……一会功夫,怎的如此狼狈?”淑姑拧着眉,大宅院内的事,真不是一般多。
于是,将心底对傅青宓的一丝感觉,打散了去。
碧雪用哭得哽咽的声音问道:“淑姑姨娘,我家小姐这伤,会留疤么?”
淑姑拍了碧雪肩膀一下,安慰道:“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落疤的。”
说着,伸手同碧雪扶着沈芝,慢慢走进了海棠院。
“对了,淑姑,这伤口疼得有些不正常,适才刚打上去之时,是尖利的刺疼。现下火辣辣的,疼得厉害。”
沈芝蹙眉,不解问道。
“是么?我来看看。”说罢,淑姑放下手中的药,凑上前,仔细观察了一遍,又闻了闻。
而后,手指轻轻沾了点血,做了一个令碧雪、沈芝都没有想到的动作。
她舔了舔,砸吧砸吧嘴,若有所思:“这家法好生阴毒,竟然沾了番椒水!你之所以伤口火辣辣疼痛,便是此因了。”
还没等沈芝有所反应,淑姑续了句:“看来不能直接上药,需得清理清理伤口才行。”
“可是,我并未看到施刑的婆子,用鞭子沾番椒水啊?”
沈芝疑问一出口,碧雪和淑姑皆望着她,询问是何意思。
“我亦是不知。”沈芝喘了口气,“快些,太疼了,我有些受不住。”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然今日总是忍不住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