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沈芝端了盏茶,送到嘴边,静静的目光打在碧雪身上。
碧雪垂首咬着唇,一副极其为难的模样。脑海中是自家小姐的画像被贴于城门口,悬赏缉拿的画面。
“小姐,婢子想着您还是先养好身子,再打听这些事吧?姑爷说了,会护着您的。您安下心耐心等等。”
听到这话,沈芝下意识明白过来,想必她还在被通缉,不禁一时气闷。
明明自己不是纵火凶犯,却要承受律法的严罚,可真是教她憋屈。
傅业夫妇、玉香,此番所经历的磨难,回京定好好回敬回去。
于是,沈芝沉下心,仔细思量对策:她的双亲并未死去。倘使差人将此消息通过傅青宓传至圣上耳朵里,说不准她能减轻些罪责,就不会挨这杀头之罪了。
先保住小命,其余的伺机寻找证据证明清白。
可偏偏傅青宓如今已经不再是当朝宰相,要想见到圣上并传递消息,谈何容易?
该如何,才能得到赦免?
这可难倒沈芝了。
京中,城北一小宅院内。
傅青宓淡淡扫了眼面前端坐的女人,等待了良久,见人牙关紧咬,神色自若,始终不愿开口。
遂负手踱步靠近:“我知晓你好面子,看在两家长辈的面上,原先本欲替你留些的。但既然你如此固执地相信自己,我便来告知你事实真相。先说说两府婚约一事。”
沈璃身子微动,略略挑起眼,一副待看看你说出什么花样来的模样。
“你以为当初真的只是她撒泼耍赖,傅府就改应下这门婚事么?事实上是我心甘情愿点头,提出娶了你妹妹的条件,沈傅两家方成的亲家。此事,沈大人知晓。”
“再,就算她没有被从江陵带回来,我傅府的当家主母也不可能是你。所以,你不必因为婚事一事怨恨你的妹妹。”
“为何?”沈璃本意想问她有何处比不上沈芝,奈何她的自尊不允许,怎么都说不出那句话。
“因由为何,想必你比我清楚得多。”
“是那次我无意中对长辈的冲撞?”
傅青宓不语,许久才轻呵一声:“在你看来是无意的冲撞,与我而言意义却是不同的。所以我们的情意,在那时,早就被我扼杀得干干净净。”
“那后来你为何对我……”
“对你彬彬有礼乃是傅家家规所致。”
沈璃搭在膝盖上的手,猛然蜷缩,一脸难以置信。
她绝不接受,怎么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不可能的,她是京中多少儿郎热情追捧的对象,如此可笑之事,决不是她做的。
“你自己亦明白,对我没有什么情意,好比我病重之时,在你心中丝毫掀不起任何波澜。你所欢喜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或许是相国府夫人,亦或许是当朝太子妃。”
不……沈璃想开口辩解,张嘴却发觉找不到可以说的。
可她分明在知道他婚约之时,真切地难受过一阵。
“接下来,说说你与太子殿下的婚约罢。你不是一直以为是她害得这桩婚事作罢么?从沈府走水,到如今相府没落,发生这么多事,以你推测,当真是像表面所表现得那般简单?”
话音刚落,沈璃整个人愣在原处。是了,无论是那夜的背影,还是仅凭沈芝一人烧毁沈府,无一不透露着蹊跷。
“我不知你为何执意和她相争,亦不晓得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耐人寻味故事。只想告知你,即使有,她自嫁过来,一直为你考虑。望你切勿待以后才追悔莫及。”
沈璃听完话,觉着自己差点顺着傅青宓说的想下去,及时阻止脑海中混乱的思绪。
呵呵冷笑两声:“说到底,你不就是想为她开脱?”
傅青宓倒也不掩饰:“我的最终目的是这个。”
“她摆脱了罪名又如何?你当你们还回得去?”沈璃提醒道,“可别忘了现下老太君对她极是厌恶。我不得好过,她也别想,想让我收回作证的话,下辈子吧。”
说罢,沈璃愤愤然起身甩袖离去。
抬腿才迈出门,便对上了李长盛一双若有所思的眼,他静静望着她,欲言又止。
忽地,沈璃心底怫然不悦,遂开口问道:“连你也觉着此番我做的过分,是个心肠歹毒的女人?”
李长盛想了想,缓缓点点头,不说话。
“呵,倒是我白期待了。我以为不管怎样,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
毕竟你连老太爷的轿子,都愿意替我动手。
“可你明知她被冤枉了……”说完,李长盛及时噤住口。
沈璃知道他的下一句话:还助纣为虐,帮助恶人作证。
李长盛这般帮着沈芝,多多少少惹来她的不快,她瞧了他一眼,冷哼道:
“你近来常常替她说话,可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无。”
“那你……”沈璃顿了顿,气恼至极,懒得继续与他说话。当下绕过他,便要走。
李长盛眼疾手快,伸手抓住她:“走,我带你去看看。”
于是,不由分说,将人一把甩到肩上扛着。起初沈璃还挣扎不休,而后李长盛运用内力,飞身跃上屋顶,她吓得一阵心悸,牢牢揪着对方背上衣衫,脸色煞白,一动不敢动。
生怕一个乱动,掉下去摔成肉饼。
“到了。”他在她耳畔悄声说道,将人小心放下,递了个眼神示意“不要出声”。
而后,他蹲身掀开几块瓦片,只见屋中有一男一女。
正是玉香和傅业。
沈璃又是惊讶,又是好奇。
玉香弯着嘴角,轻轻笑着,一双手则放在桌上,揪着手帕。
“还是三老爷计谋更胜一筹。”
傅业慢慢从轮椅上起身,含着阴狠笑意:“沈氏此番定然是死罪难逃,这也算是替你出了口恶气。”
玉香“咯咯”笑了笑,靠进傅业怀里。
见到此幕,沈璃不由得目瞪口呆。这……怎么会?且不说傅业断了的腿怎么还能走路?
玉香不是傅青宓的小妾么,怎的和他的三叔混在一起。加之从两人相处的情形,看起来并不像刚刚勾搭上的。
她腹中有许多疑惑,像一窝蜂子急于寻找出口。
又听得两人传来如下对话。
“多亏了香儿。若非你提前设计,将那沈氏丢去杨屠夫家猪圈里过了一夜,又在酒中下了药,此番还没法把罪责推给她。”
“老爷……不过是凑巧。”
玉香撒娇似得摇了摇傅业的手,而后嘲讽道:“沈芝能有今日,不仅是因为妾身,还因为她有个好姐姐,不然我们的计划亦不可能如此顺畅。”
“是了,香儿立了大功。日后定不会亏待于你。”
两人话毕,房檐上的沈璃早已红了眼。
杨屠夫家猪圈?
她记得,曾经有一次,两人一齐偷偷溜出府玩耍,正巧碰上杨屠夫家猪圈里的猪跑了出来。
她当时吓得不轻,木愣愣站着只顾哭泣都忘了躲开,那猪猛的朝她冲过来,若非沈芝推开她。
受伤躺在榻上半月之久的人便是她了。
又想起雷雨夜,两人俱是怕得不得了。而她想去如厕,急得呜呜直哭。那抹瘦小的身影还强忍着恐惧,替她找来烛灯点上,陪在她身边,带她去解决。
每每家中母亲做了什么好吃的,她总悄悄藏起来,等她回来了才拉着她一起分享。
还有,那时训她的女官极其严厉,有次她抄写《女则》任务未完成,挨了一顿狠狠责罚。手掌被戒尺打得红肿疼痛,难以入眠。她看了气不过,跑去躲在暗处,好好捉弄了女官一番,只为她出口气。
沈璃想,她怎么以前全看的是她的坏处,将她的好处忘得一干二净。何时自己变得如此心肠恶毒,连自己亲妹都能狠得下心去报复。
李长盛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泪人儿,同来时一般,扛着回去。
刚落地,沈璃身子一个不稳,倒进他怀里。
他隐隐觉得,胸前的衣衫有些湿润。她从来不愿同他这样亲近,这次可算是主动投进来,心底不禁升起喜悦。
“我该如何向父亲母亲交代?倘使他们在天有灵,定是怪极了我。母亲说不定哭得眼睛都要坏了,她一向希望我们姐妹二人,相亲相爱。可是我……”
沈璃哽咽着,断断续续抽泣。
好半晌,她才从李长盛怀中退开些,擦擦眼泪抬头定定地道:“我想去找傅青宓。”
李长盛沉默不语,跟在她身后。
良久,在后边来了句:“你的父亲、母亲没死。”
“什么?”沈璃突然顿下步子,转头一脸不可置信。
“你再说一遍。”
李长盛依她所说,复述了一遍。
听罢,沈璃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傅青宓坐在案前,静静地翻阅书籍。一旁,多了个人,是一身便服的封鄞。
沈璃瞧了瞧他,对着傅青宓道:“我愿意去说出真相。”
傅青宓的表情,没有显出一丝一毫意外,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一会随着殿下去吧。他有办法……”
果然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回来作证。
门外响起安康的声音:“二爷,老太君醒了,想见您。”
傅青宓放下手中书,嘱咐了句:“一切全仰仗殿下了。”
仰仗一词一出口,将封鄞弄得尴尬极了,摸了摸鼻子,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不肖子孙叩见祖母,给祖母请安!”
傅青宓跪在老太君榻前,恭顺行了个礼。
老太君亦不似以往,一看着他跪下,立刻心疼得紧。此番随他跪着,浑浊的眼睛呆呆望着塌顶帘帐,也不看他。
见此,傅青宓自责万分:“孙儿不孝,请祖母消消气。”
老太君这才回过头,捶着胸口咳嗽几声,伸出手指着他:“你还知道自己不孝?我傅家的脸,几辈人的荣耀,都给你败尽了。长本事了,翅膀硬了?竟然还敢违抗圣意去劫法场?”
“祖母息怒,请听孙儿解释。她是无辜的,教孙儿如何眼睁睁看着她枉死?”
“老身不听。”老太君态度强硬。
“兄长便是枉死,孙儿无论如何皆不能再无动于衷。”
“混账!”
老太君随手抓了枕边的玉佛扔了过去,登时生生砸在傅青宓额上,忍不住后悔得缩了缩手。
待看着他一副不知错的样子,把口中的关心吞了下去。
“沈氏是自作孽。不好好待在家中,偏要出去夜不归宿。就算她不是凶手,那也是她应得的。你怎敢拿她同你赫赫战功的兄长比较?”
老太君将傅青宓被圣上惩罚,罢去相位之由,尽数归结于沈芝,认为若不是这个不祥的女人,傅家的光辉,怎么会断送在此处?
“去给我休了她!不休,老身便是病死,亦不会用药。”
老太君气急,说完这句话,合上眼背过身,再不去同傅青宓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