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芝知道傅青宓晚间便要回京了,所以几乎是数着指头过这午后时光。她格外珍惜两人近日来为数不多的相聚日子。
哪怕两两相顾无言。
不多时,药效上来,浓浓困意袭上身,她上下眼皮直打架,就是不肯闭上眼。
以前她也不是这般爱粘人之人,不知何故,此番受伤,心中上下难安,见不得他离开。
傅青宓立在窗前,合上手里的书。
沈芝没发现,他一颗心都在她身上,书都看不进去,连书拿倒了也是许久才反应过来。
傅青宓看她纠结又可怜兮兮的样子,好笑地劝道:“睡吧,为夫就在此处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这是他第八次劝她入睡,亦是第八次跟她保证她未醒来不会离去。
沈芝终于招架不住困倦侵袭,宽心沉沉睡过去。
待她意识模糊了,傅青宓缓步靠近,伸手细心替她掖好被角。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放在她枕边,口里呢喃:“对不起,为夫不得不先走。祖母还在京中,想来定然知晓我所做之事……”
傅青宓就这么走了,留下一封信。
半个月来,沈芝每次喝药前,均拿着信来回看上两遍,才慢吞吞把药喝下去。
哑娃守在桌边,一脸茫然不解地瞧着她。而后低头在宣纸上写了四个歪歪扭扭几乎认不出来的字。
“漂亮夫人……”
“叫漂亮姐姐……”沈芝如是纠正。
哑娃一笔一划又写了一段话。
“漂亮姐姐,二爷信上写了什么?怎么每次看完你都愿意把苦苦的药喝下去?”
闻言,沈芝想到信上内容,回忆起那次他干的混账事。双颊逐渐漫上红意,组织了好一会语言,才笑眯眯缓缓说道:“日后哑娃有心上人了,就算再苦的东西也甘之如饴。”
“什么是甘之如饴?”
“就是愿意为了他,甘心承受苦楚。”
哑娃似懂非懂点点头,写下感悟:“原是如此。”
末了,又补充了句:“哑娃还是不明白。”
沈芝持碗的手一顿,呵呵干笑两声:“漂亮姐姐教你练字可好?”
闻言,哑娃重重点头,他早就想学了。然而娘亲担心他受别人欺负,一直不肯送自己去学堂。
他极是羡慕那些去学堂习字、阅书的儿郎了。
而后,沈芝每日教哑娃识字读书,日子倒也比之前容易打发。
她身上的伤日渐恢复,加之自己常打打拳,竟比之前郎中预估痊愈的时间提前了七八日。
春娘见她身子好的差不多,且又待自己儿子好得不得了,无以为报。只好每日在吃食、安寝方面,用尽心思伺候她。
倘若有个食欲不振、辗转难眠,她比沈芝本人还要焦急,想方设法解决。
“春娘,不用了。你快去歇息罢……”沈芝一边推搡着春娘出门,一边道,“我自己足矣。以前就不习惯有人在沐浴之时伺候,在此处同理。”
春娘搓了搓手,露出一抹难为情:“夫人,奴家特意在前来伺候之时,事先梳洗过。您不必……”嫌弃奴家……
话未说完,被沈芝一抿嘴打断,她提高了声音嗔怪:“春娘,你说的哪儿话?日后再如此,我可要生气了。”
遂假装不开心侧过身子。
“嗳。”春娘看沈芝脸上有些不愉快,吓得讪讪退出去,“那奴家先去了。夫人若是有事,唤一声,奴家便来。”
“去吧。”
沈芝利落地关上门,将口中含着半句话的春娘拒在门外。
春娘叹了口气,眼中饱含感激,夹杂了些无奈。她上辈子定是得了佛祖一瞥,今生才能遇上对自己孤儿寡母这么好的人。
才刚转身准备回房,忽记起自己在浴桶中放了些安神的药材,也不知夫人知不知晓,可别泡着泡着睡着了。
想着,春娘宽慰自己:罢了,一会估着时间再过来瞧瞧吧。
过去了许久,春娘打了个哈欠,估摸着时候差不多,遂开门去沈芝处。
来到门前,还未推门进去,瞧着月光之下,院中赫然站了个人。
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仿佛赶了许久的路。
“二爷?”春娘打量着背影,极不确定地唤了声。
那人轻点头,压抑住极低的一声咳嗽。
“天凉了,记得替她在屋中生火。”
“嗳。春娘知晓。”春娘看着傅青宓并未打算进屋,不由好奇万分。难道已经看过夫人了?
“二爷这就走了么?”
傅青宓脚下步子一顿,是啊,他要走了么?快马加鞭赶了一日,就为了见她一面。
而今到了,心中竟然开始后怕。
他转念一想,出声询问:“她睡下了么?”
“奴家不知。”春娘犹疑不决,老老实实将沈芝近日睡不不踏实,所以自己在她浴桶中加了些安神药材以助眠之事道了出来。
话音落下,傅青宓轻吐了口气,面上轻松了不少。
“你先去瞧瞧她吧!”
春娘一福身,推门进了屋。
少顷,去而复返:“二爷,夫人在榻上睡着了。”
傅青宓“嗯”道:“帮我备些热水。”
他进了屋,因怕惊醒她,只能借着窗户透进的朦胧月光,打量榻上之人。
只见她雪白的香肩半露,里衣领口大大敞着。他稍稍再往下,即可轻易看得到那极诱人的轮廓。
傅青宓哭笑不得,想来她定是在浴桶中泡了挺长时间,那安神的药材使她困倦难耐。方才急忙擦干了身子睡下。
而后,他俯身替她系好衣衫,掖好被角,静静立在榻前端详着人。
幸好沈芝当时睡得极沉,不然一睁眼看见榻前有双黑黝黝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定是要吓得魂飞魄散不可。
傅青宓负手身后,捻了捻指尖留下的余温,心头不自觉如被小猫轻挠了几下,痒痒麻麻的。
春娘帮忙准备的水,已经端来放置在屋中。
傅青宓打发了人,方才褪去外衫,后又咬牙陆续脱去里衣。
刚刚拧了热毛巾搭至背上,不禁“嘶”深呼吸,皱紧了眉头。
翌日清晨。
沈芝醒的早,眼一睁开,吸了几口气,立刻敏锐察觉到:空气中混着淡淡的药味及一丝几乎闻不到的熟悉味道。
药味也许是自己的,至于那抹熟悉的气息……
莫不是他来了?
脑中乍然冒出这么个想法,沈芝心尖尖顿时甜丝丝般沁出蜜来。
她挂念他得紧,终于来了么?太好了,看她不找他好好算一算那笔骗她睡觉的账。
遂迅速掀开褥子下榻,一步并作两步快走出去。
春娘正在屋外清扫院子,一晃眼瞧见了人,连声惊呼:
“唉哟……夫人,您怎的不搭件外衫便出来了?寒气重呀,要是受了凉,奴家可如何向二爷交代?”
沈芝喜笑颜开,一把抓住春娘的手,焦急追问。
“春娘,二爷来了?”
“二爷来了?”春娘佯作不知,将问题反问回去。
事实上,无论傅青宓来还是走,她都知晓的。约莫拂晓时分,人便骑马赶回京了。
若非他临走时特意交代,她是不会故意隐瞒见过傅青宓一事的。
“没来么?”语音里俱是失落。
春娘于心不忍,话到嘴边,傅青宓的千叮万嘱又将事实变成了另一番话。
“夫人,您许是过于挂念二爷了。遂……”
话没说完,沈芝已经耷拉下肩,面上满是难过之色,无甚精神转身迈进屋里。
原来是她的错觉。
她理理衣袖,故作轻松踱步回里间更衣。余光忽地瞧见地上有几滴鲜红。遂蹲下身子,观察半天,觉着诧异之极。
依照她的判断,显然不可能是自己的。其次,亦不可能是春娘,她方才看了,没发现春娘手上有纱布包裹。
最后,哑娃更不可能,他向来是个懂事又知礼节的好孩子。几乎不会在没有得到她同意之前,任性闯进里间来。
这偌大的宅院,统共就他们三人。除却他们,沈芝想不出,这地上鲜血从何而来。
尽管她隐隐猜到是他来了,可这几滴鲜血,却代表着不祥与苦难,让她固执地不愿去相信。
另一方,她带着疑惑更衣梳洗完毕,对地上鲜血一事还没个定论。
很快,第二日。府里来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春娘兴冲冲跑来禀报:“夫人,有位女郎君想见见您。”
沈芝疑惑不已,她在此处没有熟人,且尚未出门去过,会是谁呢?
她带着好奇,来到正厅。坐在椅子上左顾右盼连杯茶水亦顾不得喝一口的人,不是碧雪又是谁?
“碧雪,你怎的来了?”
“小姐!”碧雪站起身,快步上前,前前后后端看了沈芝许久,“小姐,您消瘦了。都是婢子不好,没有常在身侧伺候。”
说着,眼睛一红,就要落下泪来。
沈芝此时见不得人哭,安抚道:“好碧雪,可别哭。好不容易见到,是开心事儿。被你一哭,成什么样了?”
碧雪点点头,双手抹了抹眼:“婢子不哭了。我们都开开心心的。”
“言归正传,你怎的来了?可是二爷送你来的。”
碧雪绞着衣摆,不知当不当说。不说吧,这是她家小姐,她需得忠诚;说吧,临走姑爷叮嘱了,万万不可在小姐面前说出京中发生的事儿。
看情形,傅府定是出事了。沈芝收起笑容,面色一凛,背过身。
“你不说?碧雪啊碧雪,你小姐我对你如何?现如今好大的胆子,帮着他瞒我了是不是?”
碧雪听着沈芝罕见的严厉语气,身子一抖,抽抽搭搭:“小姐,婢子说。说了你可要冷静些,切不了动气。”
沈芝微微颔首。
“二爷从刑场劫走你后,没几日再回去,相府就迎了位身着蓝衫、头戴乌帽、手持拂尘的公公。”
“然后呢?”
“这公公知道姑爷失了势,可谓是恨不得再踩上一脚。他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尖声阴阳怪气刁难了姑爷一番,方才让接旨。”
“圣旨上说了什么?”
碧雪素来擅长记这些,她清楚地记得内容,学着那公公的动作、声音,一字不落复述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傅相国,胆大包天,假传圣旨,劫走死囚,罪不容赦。然朕感念其这些年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劳苦功高。
遂免尔死罪,罢黜相位,贬为庶人。愿尔日日深省自身之过,早日改正。钦此。
圣旨上的内容,倒与傅青宓所预估的相差无几。
他早就料到了,圣上之意果然是要打压他,压得只留他一条命。沈芝替他感到不值的同时,又为自己的前路忧虑不安。
她如今可是个逃犯的身份,此刻怕是通缉布告早就撒向大江南北了。
遂哀叹一声,闷闷不乐端起茶。
“小姐,还有一事。”碧雪打量了沈芝的表情,试探着说:“老太君病了。”
“严重否?”
碧雪复点点头。
沈芝只觉心内突然一阵恐慌,眩晕袭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