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芝来傅府求见未遂后,只好怏怏不快离去,出门寻了个隐蔽处藏起来候着,等待那人出来再伺机而动。
碧雪边往合十的双手上哈气,边耐着凛冽寒风抱怨:“姑爷真是的,小姐你有心前来解释,他却故意避而不见。”
沈芝伸头看了眼没什么动静的傅府,回身不急不慢道:“你倒是忠心呀,碧雪,我和他已经和离了,怎的还叫姑爷?”
“哎呀,婢子不是想着您们迟早还会和好的嘛?您待姑爷情深义重,他若是知道您的苦心,定然欢欢喜喜来接您回去。”
沈芝一听,乐了,两手放在碧雪脸颊上揉了揉:“你莫不是你家小姐肚里的蛔虫,把本小姐心思都摸透了。”
脸颊上传来一阵冰凉,激得碧雪忍不住轻颤,猜到是她家小姐捉弄她,忙朝后退了几步,连连摆手:“小姐,太凉了。”
沈芝见恶作剧得逞,咯咯轻笑得很欢。一时兴起,抓起一把雪扔过去,余光瞥到傅府大门“哐啷”打开,傅青宓大步流星走出来,身披了件黑色大氅。随手掸了下衣衫,上了马车。安康则小心翼翼跟在其后。
他这是要去何处?沈芝心想,罢了,她今日就是为了见他而来,他去哪里轮不到她管,只需和他说清事实。遂不管三七二十一,对身后挥了挥手,两人亦上了自家马车尾随而去。
马车驶过几条街,之后于风渠巷停下。话说这风渠巷,有封国最大的赌坊青都。此处每日来往不下千人,鱼龙混杂,也正因此它同时还是接收各方消息最快之地。
有时,连刑部都未曾收到的消息,他们已经提前收到了。
青都拥有整套完善且流畅的信息网,所以它经营的不止赌坊,更重要的是贩卖信息。
沈芝瞧着傅青宓轻车熟路踏进青都,拿不定主意,在门口徘徊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他来此处作甚?赌钱?不,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染上这等恶习。看来只能是前来买消息的了。再三考量,沈芝决计跟进去一探究竟。
“女郎君,欲往左去还是往右?”
守在门口的打手,不怀好意扫了她一眼。
“左去是何处?右去又是何处?”
那人轻嗤笑了笑:“此地女人来了着实不合适,女郎君还是快些回去相夫教子吧。”说罢,不耐烦将她推了出去。
“岂有此理,本姑娘前来交易,青都竟然还有这样的待客之礼?”
而后,她一把抓住对方衣领,使了七分力上去,又将他的手狠狠扭住。那人没防备中了招,挣脱不了束缚,疼得直叫唤。
顷刻间,闻声出来了七八个打手,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
沈芝连忙松手,讪讪笑道:“此事与我无关。本姑娘今日过来,可不是为了闹事,实则是有消息要打听。”
稍站在前面些的一个男人,拱了拱手,换了副温和表情:“如此请女郎君往右径直走去即可。”
沈芝点头,抬腿施施然迈向右边。啧啧……看这镶在墙上的碎宝石,还有沿途放置的奇形怪状的上等瓷器,青都一年到头该是赚了多少银钱?
穿过右边一条长长且昏暗的廊道,进到花园里,连沈芝都有些意外。这处的花园不似别处,看着满园白色梨花、春意盎然。
沈芝直觉这一切反常得极其诡异,外头世界下了一夜雪,处处白雪皑皑,此地竟然反其道而行。难道这梨花有假?
她不敢轻举妄动,谨慎地在入口处一株梨树下顿住脚步,抬手正欲抓根树枝来查探,身后忽传来一道大力将她拉离那树。
“傅……”沈芝喜笑颜开,没有料想到拽她过来的人是他。
傅青宓投来个冷淡的表情,左手负在身后,眉头略略一沉:“你来此处作甚?”沉郁的语调令沈芝顿生轻微的不安。
她滑到嘴边的解释,徒然变成了另外的话:“卿来此为何,吾便来此为何。”
傅青宓不语,甩甩袖子自顾走进梨树林。他的步调较平常慢了几拍,似乎在故意等某人。
沈芝眼里忽闪出异样的光,万分小心跟了上去。
不多时,来到一间空旷的屋子,四处没有摆放物什。只有正中央放了一张案台和几只杌子,简陋得出乎沈芝预料。
傅青宓步至靠门的红柱前,在半人高的地方敲了七下,又蹲下身子在近地面处敲了八下。
“你这是何意?”沈芝不解,话音才落,一丫鬟端了茶水进来。
“二位慢用,主子这就来。”说罢,迅速退出屋子。
沈芝心道:青都行事风格这般与众不同,光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招待方式就够受的了,怎的还有那么多人来此处买卖消息呢?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傅郎君,许久不曾来我这儿,奴家可是一直记挂着呢!”
于是,沈芝瞧见一个穿的一身牡丹凤凰纹绒花锦衫的女人,轻迈着莲步进了屋。
进屋后第一件事不是别的,正是径直走向傅青宓。从头到尾,一眼都不曾看向沈芝。
沈芝也不恼,她知道傅青宓向来不近女色,此女热情定然得不到回应。
果不其然,傅青宓微微侧身,一脸抗拒皱上眉头。
“郎君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漠,真叫奴家伤心。”
傅青宓指了指沈芝,神色没多大变化:“青云,此乃沈府二小姐沈芝,她是来跟你们谈交易的。”
自己的名讳突然被唤,沈芝这才想起来,她先前在园中随口拿来搪塞他的话,让他当了真。当即大脑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考虑,哪来的交易谈。
“我……我……”沈芝在两道目光下,支吾半天,“我忽然记起,今日出门未带银钱,还是……”
“什么?”青云大惊,怒道,“女郎君莫不是在说笑?青都每日事务繁忙,奴家抽空过来不易。女郎君如此戏耍于人,当我青都是何地,三岁孩童戏耍处?没带钱就敢来,当真好大的胆子。来人……”她重重拍了下案台。
于是乎,门口跳出两名健壮男子。
“将此人赶出去,永不交易!”
事情无转圜之地了,沈芝朝傅青宓递去求救的眼神,不想他竟然别开头视若无睹。
待沈芝被赶出去后,好半晌屋中的气氛都是凝滞的。青云实在忍不住,把身上衣衫一扒,一屁股坐到杌子上。
瞅了傅青宓一眼,数落道:“你说你呀,人家在这儿又不耽误你,非要我演这出戏把人赶走。赶走了你又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真是不懂你。老子扮女人就算了,还跟着你做恶事。”
顿了顿,他喝了口茶,觉得不带劲,复补充道:“老子看你也挺关心她的,不知你在别扭什么。适才她过梨林之时,看她要去触碰机关,脸都吓白的是哪个不争气的……”
傅青宓一记冷眼过来,青云噤住口。
“得嘞,懒得管你。对了,你不是让查查太子和蓉贵妃的关系么?过来吧,我可说好,这次完了老子和你一干二净,再不欠你了,可别缠着我。”
沈芝今日一心想着要跟傅青宓解释,且不达目的不罢休。即使被赶出来不能跟在他身侧,在门口等等便是了。
遂蹲在青都门前,等啊等。等得腿都麻了,没知觉了,还是没见人出来。
天陆陆续续落起了小雪,碧雪走过来,满脸不忍:“小姐,外头实在是冷,您身子骨不禁寒,不如上马车去等吧。”
沈芝沉默着摇摇头,胸腔的一口气压了又压。
耳畔传来一串脚步声,她还以为是他出来了,惊喜地抬头一看,是几个不认识的人。于是,沈芝目光里不自觉流露出鄙夷,飞快掩了下去。这是一群输光了全身家当犹如丧家之犬的贪心赌徒。
几人看了看沈芝,眼睛登时发亮,互相对视片刻,已明白各自心中想法。
其中一位主动上前搭话,挂着令人不太舒服的笑:“大冷的天,不知女郎君在此作甚?”
碧雪警惕地望着几人,挺身挡在沈芝前面:“与各位无关,还请别来打扰我家小姐。”
“哟呵……连丫鬟都这般有个性,长得也好,不错不错。”
说着,那人便伸手过来一把将碧雪拉过去。
“啊……小姐。”碧雪尖声求救。
沈芝知道这几人的意图,打主意都打到她头上了?而后,怒气直冲头顶,咬牙切齿道:“放开她!”
“吴兄,看到了吗?这位女郎君叫咱们放开。”几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哄笑起来。
许是仗着人多势众,即使在青都门口也毫不畏惧,他们一行人气势汹汹慢慢围上来。
正当沈芝站起身挥拳欲教训几人之时,觉着头一阵晕眩,眼前一黑,直直朝前栽倒去。
没有预想中冰冷与疼痛传来,而是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熟悉的气息教她不由得愣怔。
傅青宓?
“青都何时被人如此轻视了?敢在门前闹事?”
才说完,几个惹事的人被青都打手团团围住,那几人咽了咽口水。面露惧意,吓得双腿直抖,纷纷跪地求饶。
周遭一片冷寂,好半晌只有雪落下的簌簌声。
沈芝听见头顶一句:“呵……如此作罢,何以成规矩?”
而后,身后传来哀嚎,混着捶打肉体的闷闷声。
“站稳。”傅青宓退开些,凝视着沈芝,“你找我可是要说什么?”
“嗯。”
沈芝昂首诧异地定定瞧了他许久,强压下心内不适,缓缓说道:“关于在上溪时,你在书房发现的信纸我可以解释。我……”
傅青宓神色莫测,敛声沙哑地应了下,示意她继续。
该怎么说?说为了不让他夹在自己与老太君中间为难,遂主动写下的?如此一来,自作主张之意不就更为明显了。
然自己的初衷不也如此吗?
“因着劫狱一事,你被我连累,还因此丢了官职。我知老太君定然气愤至极,甚至病了。接到京中消息后,不忍你为难。所以才……”
闻话,他不为所动似是预料之中,并无半分讶然。
良久,正当她以为他不会回话几近放弃时,听见他低声道:“我知。”
沈芝长期以来的怨愤、委屈尽数涌上头,隔着氤氲雾气,直直盯着他:“你既然知晓为何还如此对我?”
“芝芝,我是回京路上才反应过来的。再想回去之时,已然来不及了。”傅青宓一副欲言又止,忽而神色变得凝重。
“你可知,吾到家之际,祖母归天了。”他的语气里,充满化不开的自责。
沈芝怔在原处,老太君……老太君没了?待她反应过来,人已经上了马车离去。
她惨然笑笑,原来一切都挽不回了,她和他之间,隔了一个恩情重如山的老太君。倘使不是自己写信唤他到上溪去,何至变成这样?
迷迷糊糊间,沈芝只听到碧雪焦急的叫唤声,不多时,彻底失去了仅存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