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一间破庙内。
一个倒吊在半空中的男人,几个糙汉,外加一对夫妇。男的坐着轮椅,女子则候在其身旁。
从两人肆无忌惮、悠然惬意的模样看来,他们已经走出了失去桂椿的打击。上天总是优待他们的。这不,又送来了个知道沈芝底细的。
“老爷,您听见张丛适才说的话了么?”
余氏眉眼间,尽是掩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听到了。”傅业满意地点点头,真是没想到,沈氏竟然冒充了沈家女儿。之前到处想方设法除去她,均以失败告终。现下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傅业眯了眯眼,细长的眼睛里透着狠毒:“冒充他人身份,封国律令当如何?”
“回老爷,按律当斩。”
傅业哈哈笑出声,脸上满是阴险狡诈。他扫了眼倒吊着的张丛脑袋下方的一锅沸水,朝边上糙汉挥了挥手:“把水撤了。”
末了,补充道:“把人也放下来吧。”
张丛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揣回肚子。他哪里知道这夫妇两是这样的人,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死都不会从傅青宓看守下逃出来。
“老爷,小的没事了吧?那我……”
张丛擦擦额上的汗,差点变成了锅中炖肉了,遂准备开溜。
“慢着。”傅业笑笑,“张兄何必着急?你不是为了钱财而来么,总不能教你两手空空回去吧?”
一听到钱,张丛眼里立即冒出精光,喜笑颜开:“可是有什么要求?”
“自然是演一出戏,教沈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而后待她惊恐万状之际,送她进牢狱,岂不是美哉快哉?”
金钱总是能促使人自觉追求,聚恶小成摧毁美好的利刃。
张丛偷偷摸摸来到沈府外,凭着沈芝先前对她的态度,心道:如此贸然前去求见,被拒且不说,万一被抓住送回傅青宓手中,那可就彻底玩完了。
与傅业夫妇的交易只怕……
一千金呢!他咬咬牙,拼了这条命也得把戏演足了。
趁着天色渐晚,张丛对身侧前来协助他的糙汉努努嘴,低声交代了他的计划。
沈府晚宴。
以往的宴席,沈芝记得:她姐姐沈璃向来不多管她的。然今日,不知因由,开席后直接命人撤走了她的酒杯,还如是替她解释:“诸位,实在不好意思,妹妹她身子未恢复,不宜饮酒。”
话一出口,纵使是身为太子的封鄞,还是永宁公主封宁,世子牧戈,也纷纷不吭声默许。谁教他们非要留在沈府用饭呢?
而后,沈璃指了指一些可口开胃的菜,嘱咐她多用些。
种种说不出感觉的诡异之举,沈芝只当是自己最近太不让她省心,才会招来姐姐的“深切关爱”。
她对自己身体的变化,还毫无知觉。甚至不知,曾经傅青宓对老太君撒的谎言成了真。
众人之际酒酣耳热,独独沈芝滴酒未沾,思绪清明得能洋洋洒洒写出首长歌。可她哪里有心情写歌呢?她脑海里回旋的都是傅青宓的话。
腹中差不多饱了,沈芝放下筷子歪头瞧着隔了些距离的傅青宓发呆。那人只顾闷头喝酒,话没说几句,菜亦没夹多少。
敢情他留下就是为了给自己灌酒?
这宴席实在乏味至极。沈芝摇摇脑袋,起身走了出去。
才刚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带着疑惑循声望去。沈芝怔了怔,分外吃惊:“你怎么跟出来了?”
傅青宓将烛灯安放在廊道石阶上,踉跄着身子,三两步到她跟前,如一个讨糖的孩童面露欣喜夹杂着忐忑。
“我担心你路上……”说到此,忽记起这本来就是她住了很多年的地方,即使是重建,当时他特地吩咐按照原来的模子建造起来。在这样的府上,她又怎么会迷路?
“路上什么?”沈芝不喜他说话只说一半,微微蹙眉。
他像任何事都未发生过,眼眸里溢出温柔之色:“没什么。”
沈芝来了气,以为他是来提醒自己傅业夫妇不能动之事,登时拉下脸干巴巴道了句:“本小姐不是那等不识大体的人,在你的大事面前,我会暂且放下恩怨的。可能宽心否?”
而后,沈芝瞪了他一眼,提起裙摆转身离开。却听到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埋在心中的怒火一下被点燃了,“嘭”烧出旺盛火焰。
“你什么都不说,我如何理解你?我虽亏欠于你,可是该还的也还清了。现在两不相干,不是正合你意?你可寻你的红粉知己,而我亦可嫁如意郎君。你如何能当着我的面叹息?弄得我负了你一般。”
沈芝的字字句句,透着不满,透着责问。
余光里,发现他正凝望着她。良久,启唇:“芝芝,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他匆匆丢下这么一句,落荒而逃。
沈芝慢慢挪步过去,拾起阶上烛灯,暗骂了声:“浑子”,讨厌!
“沈二小姐,如此月夜,为何独坐此处伤心落泪?”
说话的人是牧戈。
倘若说傅青宓是摸不透,那么这人跟他有得一拼,猜不透。
前世沈芝没有接触过这人,印象中记得他也没有进京。
沈芝迅速伸手抹去脸颊的泪,莞尔一笑:“让世子见笑了。不过是看到天空中挂着的满月,不禁想起了双亲在时,一家人团圆之景,悲从中来。”
牧戈打趣道:“原来如此。本世子还想着肩膀借给你。”
他站在屋前,月色之下,沈芝大略扫了眼,没来由得一阵心慌,此人给她的感觉,太奇怪了。分明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怎么会这样呢?
她理了理衣摆,手持烛灯:“月色虽美,世子也要注意身子才是。免得届时病了,就得不偿失了。沈芝先行告退。”
牧戈瞧着她的背影,呵呵笑了两声,用不高不低刚好她能听到的声音,道:“芝芝,江陵的月色也是如此美丽。”
牧戈的眼里:烛灯落地,那抹身影顿住。
沈芝捂着头,佝偻下身,他的话就在她的耳畔,不断重复啊重复。印象中,从前也有人对她这么说过,是谁呢?
是她!
梦里自称她娘的女人!她一直以为,她失去的记忆是因为被拐子买去江陵后,生的重病中烧没了。
而今想来,为免有些奇怪。牧戈不是西蜀西成王的儿子么?可听他的语气,似乎知道些什么。她心底爬上一个大大的疑问,他怎么会知道?
沈芝勉强睁开眼,握紧双拳耐着疼痛,疾步冲向牧戈:“她是谁?”
语气恶狠狠的,牧戈见她这样,缓缓露出笑容。原来她失去小时候在江陵的记忆了啊,转念想想,如此也好,定然无法阻碍义父的大业了。
就让她这么永永远远地当沈府二小姐吧。
“他?”牧戈若有所思,“何意?不知你说的是何人。”
说罢,人便绕过沈芝,自顾走了。
沈芝揉了揉太阳穴,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女人的事,疼痛才稍微好转。然她对知道自己丢失的那段记忆的欲望,在这一刻却前所未有的强烈。
突然间,檐瓦上传来一声响动。
沈芝抬头,还没来得及看,只见一团物什飞向她。力道不大,在她面前十来步处落地了。
屋顶什么人也没有,周遭安静得仿佛刚才的异响是她的错觉。
那是什么?地上的一团东西在月光下,扎眼得很。
沈芝摊开揉得杂乱的宣纸,不是一封信,而是幅画,令她吃惊不已、心下难平的画。
借着月光,画上的图案一清二楚,同时亦给她传递了一种无比熟悉之感,她没去过,却好似在那住了很多年。
这屋子,屋外的篱笆,可不就是她梦里常常出现的画面么?
到底是谁?她捏着纸的手握成拳,微微颤动着。不经意间翻过纸,在其背面发现了一句话:二更,明月桥恭候大驾。
沈芝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决定去应那个约,孤身一人。她提前备好了暗器,确保如遇万一可护自身安全。
明月桥。
张丛徘徊来去不下几十趟,身后隐蔽的地方,几道目光紧紧注视着他,他知道是傅业夫妇等人了。
万一沈芝不来,他几乎预料得到今晚的下场。
“她一定会来的。”他自言自语道,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身后的人。
“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
张丛面上一喜。沈芝骑在马背上的身影,在空旷的街边徐徐朝前。不多会,到了他面前。
沈芝显然有些惊讶:“是你?”
她系好马,将鞭子收好。
“没想到吧?”
“确实没想到是你这歹人。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了,那便为你当日讹诈本小姐吃些苦头罢。”
沈芝只是捏捏拳头,挥起来活动身子。
张丛早吓得抱头求饶:“小姐饶命。小人知错,知错啦。这不是今夜特来赔罪么?”
“赔罪?”
“你名唤沈芝,却不是沈芝。真正的沈芝早就死啦,只怕都化作一堆白骨了。”
闻言,沈芝停下动作:“何意?”
张丛抖抖衣衫,直起身子:“我虽不知道你的身世,但却知道你不是沈家二小姐。小人来京中,就是特地来寻你的。至于原因嘛,自然是讹些钱财。”
天还冷,凉风掠过,张丛缩着脖子看她。
“别不信。此事说来,还得从小人刚出狱之时道起。我因犯事入了狱,出来后发现以前的朋友们都不见了。找了好久才在偶然间遇上一个。没想到再次见面时,他摇身变作有钱的老爷。经我多次试探,发现原来是有人花重金让他们离开江陵,并保证将来亦不踏足京城。”
“这与我不是沈芝有何关系?”
“当然有。说这些仅仅是为了告知你,有人蓄意掩藏你的身份。其心险恶啊……”
沈芝冷冷扫了他一眼。
“我知晓你不信,但这是现实。沈家二小姐和你一同被买进霍大官人家当丫鬟,我当时也在霍府当差,因此多少知道些。你是个什么也做不了,娇蛮任性的丫头。”
沈芝心道:呵,还编得像模像样的。
“画上那间屋子怎么回事?”
“那是我经常看你去的一个地方。每次去,只在屋外待着。”
“照你这么说,真正的沈芝已经死了,她怎么死的?”
张丛拢紧衣袖,呵了口气:“怎么死的?被你害死的。你犯了错被罚跪,原本是要跪三个日夜的。她替你求情,陪着你淋了一天一夜的暴雨。而后,你们都受了风寒,烧得厉害。你命大,活了下来。她就没那福气哟……”
听完这番话,沈芝只觉心口钝钝的疼。她极力抑制悲恸,不解悲痛来自何处。
“若是不信?亲自去江陵瞧瞧不就清楚了。”
此时此刻,沈芝第一次发觉,脚步如此沉重,像灌满了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