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年岁在家家户户爆竹声中来临,过了旦日,京中有前去寺庙祈福还愿的习俗。这一日可谓是一年中最为热闹的时候,全城无论男女老少、皇亲贵胄,纷纷赶向共同的地方。
按照往年的惯例,今年沈府依旧去北城山的千佛寺。
千佛寺位置偏僻,相较其他佛寺而言,香客少得多。本着避免嘈杂的想法,沈璃姐妹二人早就准备妥帖上路了,才临近中午,她们的马车已经到北城山脚下。
沈芝率先跳下马车,伸手扶着沈璃下来,转眼就瞧见候在路口的和尚。
“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远道而来,辛苦了。且随小僧上山吧。”
两人连着一道来的丫鬟小厮,跟着山脚下的小师父踏上上山的路。
沈之眼尖发现了停在远处大树旁的马车,心生好奇:那是谁家的马车,阵仗如此豪华,看着像是哪个世族大家的。京中的这些贵族们,怎么会愿意来这么偏僻的寺庙?怪哉……
“小师父,这么早就有人来庙里了么?”以往每年跟着母亲来此处,向来皆是过了午时才渐渐有人来。
和尚还了个佛礼:“回施主,确实如此。不过,他们也只是一刻钟前上的山。”
“敢问小师父可识得人?”
对方摇摇头:“他们初次来,小僧不曾见过。”
沈芝笑笑,隔着重重树叶枝干,又看了眼隐隐约约露着轮廓的马车,收回心中的疑惑。定下心神以极其虔诚的态度,一步步迈向寺庙。
“小姐,到了。”碧雪第一次来,兴致异常高涨,指着佛寺双手合十,“千佛寺真的有一千个菩萨吗?”
“一会进去数数不就知道了。”沈芝无奈失笑,跟在姐姐沈璃身后,迈进寺门,听得模模糊糊的交谈声。应该就是前一批上来的人了,她如是想。
敬过香拜了佛,沈芝觉着口渴,遂去专门接待女客的厢房讨杯茶水喝。
“夫人,您进来气色好了很多。”
房内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听起来像在何处听过。沈芝皱眉想了想,脑海中忽然冒出玉香的身影。呵,可不就是嘛。
夫人,难道是余氏?
沈芝明白过来,山下停着的马车不是别人的,正是傅府的,她还以为是哪个世家呢?真是冤家路窄。
她拍了拍衣袖,推门镇定自若走进去,待看到余氏和玉香二人闲适地坐在屋中喝茶聊天,不由联想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傅青宓,怒从心起。
“呀,沈二小姐,当真巧极了。你也来千佛寺上香么?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在佛祖面前定然张狂着呢。”
沈芝冷冷瞥了玉香一眼,将她脸上的嘲讽之意尽收眼底,选择忽视对方的问题。
玉香乐呵呵捻了块点心递到嘴边,对着余氏道:“妾身听过一个有意思的故事,话说有只母鸡呀,明明不是凤凰的命,偏偏顶替了别人身份,冒充成凤凰。夫人,你说可笑不可笑,也不知道它是骗自己呢还是骗别人呀。”
“不管是母鸡还是凤凰,虽然身份变了,心却还是一样的。不像人啊,长得人样行的是却堪比畜生。”沈芝这番话,说得极狠。
余氏起身,一脸懒得同沈芝再多接触的表情,恨她恨得不行,又不敢擅作主张教训。
玉香的肚子大得更明显了,连站起来都颇有些费力。沈芝记起一事,桂椿似乎告诉过自己,玉香肚子里的孩子,极有可能是傅业的。
根据淑姑的推断,傅青宓那时服用了致使昏迷的药,且以他的病体断断行不了那事。整个府中,能有胆下药并闯到海棠院的,除了傅业,沈芝想不出第二人。
一计上心头。
傅业夫妇给自己使了那么多绊子,她怎么说也该回敬一二,否则都对不起她所受的委屈,对不起身边遭到连累的人。傅青宓未完成的事,就交给她来完成好了。
余氏和玉香一前一后出了门,有说有笑的样子,看起来关系不错。沈芝想,这样“挑拨离间”才有滋味,他们从前那么喜欢用在她身上,如今也教他们自己尝尝。
于是,沈芝不动声色悄悄跟上去,企图寻找余氏单独一人的机会,等了半天都没能等到。
彼时,她正缩在走廊拐角处,碰巧有个青衣和尚经过,连忙笑吟吟拦住:“小师父,能否帮我去唤那位有孕的女郎君去东厢房,有人在等她。”
循着沈芝指的方向,青衣和尚瞧见了两个站在池塘边的女人,点点头。
总算支开玉香,沈芝负手若无其事走上前,惊呼:“三夫人怎么独自在此处?玉香呢,没有陪着您吗?”
“沈二小姐何事?”余氏抬起那双狡猾的眼睛,面上十分警惕。紧紧盯住沈芝,似乎要看到她心里,瞧出她的心中想法似的。
“无事。不过是碰巧走到这里,看到了三夫人而已,又何必多想。至于询问玉香嘛,自然是因着适才看你们一起出了厢房,以为理所当然还在一处呗。”
“劳烦沈二小姐费心记下这些。玉香自是去了该去的地方。”
“此话说得好。”沈芝禁不住抚掌称快,“该去的地方可就有不少学问了。”
她第一步要做的不是告诉余氏事实,而是引起对方的猜疑。就她从前对余氏的了解,余氏此人看着挺有主见,实则步步受制于傅业。傅业说往东去,她绝不走西边,究其原因,沈芝觉着无非两个:一是有把柄被傅业抓住,二呢则是余氏惧怕傅业,曾见识过对方冷酷无情的一面,因此从来不敢违背其意。
在沈芝看来,极有可能是后者。
可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嫉妒更可怕,能让女人失去理智和一切畏惧的东西呢?余氏这么多年,又是帮助其粉饰太平又是做尽各种伤天害理之事,倘若知道枕边人和侄儿小妾牵扯不清……光想想,沈芝都摩拳擦掌,万分来劲。
“记得尚在相国府之时呀,玉香便是个极讨人喜欢的丫头。遂二爷纳她之际,我二话不说同意了。”
余氏静静听着,也不发表看法。
“按说成婚后玉香本该候在二爷身边的,可我总瞧不见她。反而在夫人院子里经常看到,也不知是何故。”
说到此,沈芝故意停顿下,见余氏神色如常,接着又道:“据我的贴身丫鬟碧雪说,有好些次还看到三老爷同玉香单独在一起呢。”
余氏双目微睁,似是不信:“什么?”
“单纯的字面意思。”沈芝呵呵笑了笑:“为此,我还特意教训了这丫头一顿,让她勿要惹是生非,定是她弄错了。不过细细想来,三老爷似乎对玉香和别人不同,这一点沈芝感受得到。”
“你是说玉香和老爷之间不清不楚?沈氏,如今都不在傅府了,还想着搬弄是非么?”余氏牙关紧咬,目光里燃起了怒火。
沈芝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摇手否认:“不不不,夫人可冤死我了。我的意思不是这个。许是玉香怀着的,到底是傅家唯一的血脉,三老爷才如此区别对待吧?您说呢?”
余氏沉默不语,瞧着沈芝看了良久,眼里含着复杂的情绪。
沈芝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之所以在余氏面前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便是抓住人性的弱点,越是否认解释的事情,往往越能引起猜疑。
“沈二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妾身还有事,这方先去了。”
说罢,余氏点个头离开,走了没几步差点被廊道前的石阶绊倒。沈芝欢喜得眯上了眼,好戏快要开始了么?
她扬声补充:“夫人,日后常走动呀,毕竟缘分来之不易。”
沈芝极有把握,不久的将来,余氏还会再来找她。
而她,必须要加快动作,和淑姑取得联系,两人里应外合还怕整不倒傅业?
归府途中,沈璃因受邀去了闻莺阁参加诗会,只剩下沈芝回去。两人才分别不多时,沈芝便瞧见姐姐的位置上落了东西。
“这不是姐姐要带去送给闻莺阁那位私交甚密的姐姐的礼物么?”
碧雪点头:“是呀,出门前大小姐还特意吩咐带上呢。”
沈芝拿过东西仔细端详了会,想着应该是件重要物什,要是到了地方姐姐发现落在马车里,再差人回府取不久麻烦了?反正自己现在也无事,绕圈多跑一下亦不妨事。遂对帘外车夫道:“快掉头,去闻莺阁。”
“诺……”
马车行驶得好好的,沈芝正闭着眼小睡,车轱辘哐当两声,整个车身登时朝前倾斜。她整个人扑向前方,一时间碧雪的惊叫惨呼声、四周哗然议论声灌入耳中。
沈芝只觉着额头巨疼,而后迅速起了个红肿的包,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边流下。
“小姐,您怎么样了?血……您受伤了。”碧雪扑过来,泪眼婆娑。她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看上去比沈之还严重些。
“无碍。怎么回事?”沈芝抬眼瞧着面前散架的马车,头疼得蹙着眉,从地上站起身。脚腕处尖锐的疼痛传上来,身子一个不稳,倒向地面。
所幸,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稳稳拽住她。
“你受伤了。”
是宫里遇见的那位先生,沈芝怔了怔,点了头。这是他第二次扶自己了。她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多谢先生。”
“陵舍。”
“多谢陵舍先生。”沈芝实在做不到跟一个才见两面的人,直呼其名。
陵舍也不反驳,打断沈芝挣扎的动作:“勿动。”
瞥向她的脚,淡淡道:“约莫扭着脚了。”而后,递了块手帕过来,示意沈芝擦拭额上伤口。
碧雪一瘸一拐上前,伸出手扶沈芝。却被她一把抓着手:“你这傻丫头,自身难保还想着我。”
“小姐……”碧雪瘪着嘴,可怜巴巴望着沈芝,“马车突然就……”
“车夫呢?”只有在外面驾车的车夫才知道究竟如何一回事。沈芝扫视周围一圈。
车夫抱着受伤的手,跪到她面前,满头大汗:“小人该死,小姐饶命。”
“说说怎么回事?”
“小人……小人不知。”车夫无奈摇摇头。
陵舍指了下倒在一旁的车轮,弯身拾起半块木板:
“看这是辆新马车,常理来说车轮断不可能跑着跑着掉了。再,从车身被破坏情况来看,要么选用了易损毁的制作材料;要么有人使坏事先在车身动了手脚。”
于制作马车而言,易损毁的制作材料等同于廉价的材料。沈芝心道:纵然沈府如今经济紧张,也不可能选用连安全都无法保障的材料吧。是谁暗中动了手脚?
思前想后,她们今日就去过千佛寺,看来肯定在寺里被人使了坏。
车夫和碧雪伤得更重些,沈芝雇了辆马车先送他们回去了,而她则要去闻莺阁送完东西才回去。
“沈二小姐,可是还有未完之事?”
陵舍左手负在身后,一脸云淡风轻,愿为卿效劳。
他给的感觉,太过熟悉,让本想委婉道别的沈芝鬼使神差微微颔首。待反应过来,覆水难收。讪讪交握起双手,无措地立在原处。
“走吧,恰巧在下身无要事,先带你去看郎中。”
于是,不顾沈芝意见,横腰抱起人。
“失礼了。”沈芝隐约听到这么一句话,心凉了半截,面上才染上的绯红缓缓消退。她还以为是那人,结果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