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了!陵舍心下咯噔,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难得泛起涟漪,提腿快步朝凉亭走去。
正当时,武侍横剑挡在了他面前,冷冰冰劝道:“先生,既然事已至此,还望以大局为重。”
显然,这是世子牧戈的意思。
陵舍默念了遍“大局为重”,又转头瞧向凉亭方向,握着的手紧了松、松了紧,跟在封鄞身后的,还有被小厮押着的余氏。
“世子还敢说不是自己?那分明是傅府的人。”言外之意,傅府的那对夫妇早被你收买,他们只会听你之命行事。不是你的人是谁的?
听到这番质问,牧戈也恼了,这是一个下人对自己该有的口气么?
“先生莫不是忘记自己身份?忘了来京的目的!”
“在下一刻不敢忘怀。”说罢,陵舍一撩衣袖,愤愤离去。
凉亭处。
皇帝远远瞧见封鄞怀中抱着个人前来,怎么做事的?救上来交给相府下人照顾即可,怎的还带到他跟前。
丽妃在一侧瞧见皇帝面上神色变化,起身替其添了杯茶:“圣上,用些热茶罢。”
“嗯。让太子不必将人带过来了,朕乏了,欲静一静。”
说罢,丽妃笑容凝在脸上,圣上不看?那哪成啊?如此他们的计划不就白搭了,今日不拉太子下位,日后只怕更难了。
“圣上,臣妾看着,殿下步履匆匆,似是慌张状。想来湖中救上来个熟识的人儿呀。”
“有什么熟识?难道他连相府的小厮都识得?”皇帝脸色一凛,周身有说不出肃杀之意。即使是亲子,但凡惦记他身下那把椅子,随时都可能丧命,这便是皇家。
丽妃自然不敢应和,且与事先计划不同。好在她深宫里呆惯了,反应极快,轻笑着连忙开解道:“圣上说的哪里话呀?殿下与柳相国素来没什么交集,又岂会识得府上小厮?”
“是吗?”皇帝虽然没有露出笑意,然声音里却是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盯着不远处走来封鄞,眼里微微透着丝好奇。
“是呀。臣妾之意是……”
丽妃话未说完,封鄞已然大步迈进凉亭,慌慌张张几乎连行礼都忘了,幸得小义扯了扯衣袖提醒。
“儿臣叩见父皇。”
“起来吧。”皇帝语气里含着不自然,目光落在封鄞身后,“湖中救上来之人是谁?”因着视线阻挡,看得并不真切。
封鄞一颗心扑在沈芝身上,哪分得出心去细细分辨自己父皇的语气,没有半分隐藏照实道:“禀父皇,儿臣识得这人,她乃是沈府二小姐。”
“哦?今日是柳相国家的宴席,她怎么会在这处?”皇帝站起身看向封鄞身后小厮扶着的人,瞳孔猛然放大,持着酒杯的手迅速捏得紧紧的。
这是……皇帝身子微晃了下,厉声命道:“把头发撩起来。”说着,将酒杯扔下,上前推开挡在前面的封鄞。哪里是什么沈家二小姐?纵使身着小厮的衣服,从湿发间巴掌大的小脸上,他还是依稀瞧见了当年那个女人。
“芸娘。”
一道圣旨,太子被废,满朝文武皆哗然。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圣上,皇后娘娘在殿前跪了三个时辰了。奴才担心……”
“担心什么?若是担心,你也跟着一道去跪着罢。”皇帝说完话,眼睛直直定在榻上的人儿身上,分毫没有移动。
沈芝正是在他的这句话中醒来的,合着的眼皮微动,而后才慢慢睁开眼,入眼的是一抹明黄色。再低头一瞧,发觉身上的衣衫早就被人换过了,她伸手抚在脸上,若有所思。
年前的人只怕是当今圣上了。她怎么在此处?
“芸娘……”
沈芝猛地回神,警惕地瞧着皇帝,他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教她觉得万分怪异。
“圣上认错人了。民女姓沈,单名一个芝,不是您口中的芸娘。”
皇帝并不在意她的解释,反而喃喃道:“怎会认错?你长得这样像芸娘,不,确切地说,你就是芸娘,朕不会认错的。你是不是还在怪朕?”说着,他自嘲笑了笑,话音一变。
连带着看沈芝的目光都变得癫狂而深藏执念:“你背叛了朕,朕都没有怪你!你说,你为什么还要离开?”
没有责怪?自认为深知那段往事的沈芝,当然清楚地知道,圣上怎么会没有责怪,明明派人追过去赐死了她的亲娘,现下还在她的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他也不嫌夜太长,睡不着么?
“你为何不说话?”
沈芝依旧坚持沉默着,一双大眼紧紧跟着皇帝的动作移动,见他靠近床榻一寸,她便挪开一寸。最后,退无可退,她又急又怕,干脆伸长脖子吼道:“你别过来。”
殊不知,她的这句话正好戳中皇帝的内心往事,人停下了,跌坐于龙榻一侧。
“当年你刚进宫之时,也是这样的。朕就不该由着你,否则也不会出现后来的事情。”言语背后,夹着无限懊恼与自责。
说到底,沈芝不是当事人,不懂得面前这个人至中年的男人和她亲娘的那些事,遂无法感同身受。
“民女在何处?”
“宫里。”
言罢,沈芝脸色微变,自己不是在柳相国府东边的湖边洗手帕么?后来……后来被人一把推进了湖里,在人靠近之前她分明听见了脚步声,遂警觉回过头,清楚看到了来人是余氏。
可是,为什么当时自己全然使不出内力,任由其推自己到湖里呢?说起来,她使不上力的症状,大约是在吃完合意饼出现的。
陵舍他在饼里加了东西?沈芝无法确认,当务之急是从宫里离开。
“不知圣上可否差人知会民女的姐姐,前来接民女回去?”
“芸娘,你为何坚持要走?”
沈芝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尽管她不止一次辩解自己不是芸娘,结果还是徒劳。皇帝不改初心照着自己脑海中的印象唤人。
此时的皇帝,全然不是以往那个主掌天下生杀大权的男人,她细细打量着,心底爬上来的想法教她后背生凉。有人对他用了药,所以才致使他沉浸在记忆里走不出来,因而固执地认为她就是江芸?
沈芝咽了口气,试探着问道:“圣上,民女觉着您身子不大舒适,可是需要宣太医过来瞧瞧?”
皇帝的头埋在双手之间,闻声不见动作。
“启禀圣上,牧戈世子求见。”殿外,响起道尖声。
皇帝总算抬起头,似是在权衡什么,转头对沈芝道:“芸娘,你且在此处等着,朕很快回来。”
而后,也不管沈芝是否回应,自己起身出去了。
沈芝心道:这是自己能否逃脱的机会,她需得牢牢抓住了。
于是乎,她三两步跳下榻,穿戴妥当出了殿门。一路走来,竟然没有遇上个宫女、侍卫,她心中隐约察觉到不同寻常。
突然间,有宫女提着宫灯而来:“沈二小姐,娘娘有请?”
“娘娘?不知口中的娘娘是哪位?”
宫女笑笑:“自然是我们皇后娘娘,否则沈二小姐以为圣上的宫殿这么容易出来么?”
原来是皇后支走了宫女、侍卫,沈芝点点头:“不知皇后娘娘请民女过去何事?”
“娘娘欲助二小姐一臂之力,送你出宫。”
皇后有这么好的心肠,上次太子府替自己解围,却又差了宫女跟踪自己。此番打算送自己出宫,难不成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目的?沈芝这么思索着,一时下不定决心。倘若自己拒绝了皇后的邀请,明摆着抗旨不遵。而且,仅凭她一人之力,在圣上未发现之前欲走出宫门简直难于上青天。该如何是好?
不知是否因着常年在宫中浸染,她身前的宫女也是个人精,看她在思索居然静静立在那处等着,耐心十足的模样。
“沈二小姐考虑好了?”
沈芝合上嘴点点头:“如此便有劳了。”
“请随婢子来。”
两人来到一处偏殿,站在门口,沈芝几乎感觉得到从里面吹来的凉风。
她伸手拢紧衣衫,此处给她的感觉不像是人住的,倒像是荒废了许久却一直有人打扫之地。
“到了么?”
宫女微微颔首笑笑:“小姐稍后片刻,待婢子前去禀明娘娘。”
“沈二小姐,许久不见呀。”
沈芝一转头,瞧见了一袭锦衣的皇后娘娘。
“民女见过娘娘。”
“起吧。今日是圣上糊涂了,才把你带进宫里,本宫向你陪个不是。切勿将此事宣扬了出去,可知晓?”
“民女自是知道的,娘娘放心。”
皇后呵呵笑道:“难得沈二小姐如此识大体。”
“娘娘此言何意?”沈芝本能地朝后退了两步,什么叫难得?敢情她对自己一直有意见?
皇后朝一左一右昂首,沈芝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已经被人狠狠抓住胳膊。几个宫里的老婆子不知从哪里出来,动作粗暴地将她用绳索拴住,缚紧的双腕被勒得生疼。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民女不知。”沈芝压下慌乱。
“呵……你倒是比你娘强多了,到现在还这般镇定。你可知本宫绑了你,意欲何为?”
皇后款步走近沈芝,伸手抚上她的脸:“要怪就怪你这张脸吧?谁教你偏偏生了这么一张脸呢?”
她的话似是说给沈芝听的,又似说给自己听的。
“现下,我什么都没有了。鄞儿的太子之位没了,我的一生……一生……”
封鄞太子之位被废了?沈芝满脸震惊:“怎么可能?”上辈子到最后太子都是他的。
“怎么不可能?”皇后忽地提高声音,恨恨蹬着她,“如果你没有出现,如果不是你,怎么会?”
“本宫要你去死,去见你那个苦命的娘。”
说罢,她面无表情挥挥手:“照本宫告诉你们的,把人偷偷弄出宫,找个没人的地方……”
不!沈芝摇着头,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