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无星,有月,云遮月影。微风透体凉,花香袭人暖。
真是个偷鸡摸狗的好日子。
癞子李惦记的不是谁家的小猫小狗,他瞄上的是礼部尚书崔青松的四女儿崔代柔。
这等好差事,真是百年难遇到一次,年里遇到算卦的婆子说他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做完了这一单回去,一定要好好羞辱那该撕烂嘴婆子。
拍拍怀里沉甸甸的银子,癞子李幸福地笑了,背好竹篓,寻着雇主提前留好的记号,一路摸向四小姐的院子去。
走着走着,标记没了,癞子李抬头一看,傻了。
开玩笑,这里是马厩啊,四小姐住这里?
正四处张望着,身后传来低低的一道年轻男人的声音:“哎,你干嘛呢?”
忽地绷紧了神经,癞子李不知如何是好,又听得身后人说了句:“拿了人家那么多银子,就是这样给办事儿的吗?”
癞子李知道这是雇主信不过自己,派了个人来盯着呢,刚准备回身接话,那人责备他:“磨蹭什么呢,银子不想要了啊,你不想干给句痛快话,我好找别人去!”
银子是癞子李半条命,更何况是到了他手里的,这一下子被拿住,癞子李急了。两步赶上去,对这个五官普通嘴角长痦子,身形佝偻,穿了两截布衫的年轻人解释说是自己找不到了路。
“找不到,那你就继续找吧,又不是没告诉你是哪间。”
癞子李整张脸皱成了个苦瓜:“小的,小的自幼家贫,没上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
闻言,年轻人嗤了声,神情中颇多不屑,缓缓道:“算了,我就费点心,给你带个路吧。”
在癞子李千恩万谢之中,年轻人趿拉着布鞋,带着癞子李来到一座小院前。
“喏,就这儿了,你麻利的,别出岔子。”
癞子李嘻嘻笑道:“您大可放心,我癞子干这行十三年,就没有失手的时候!”
“成与不成,明儿个看再说吧。”年轻人拿鼻子哼着气儿,趿拉着鞋子晃晃悠悠的,又走了。
年轻人傲慢的态度早就让癞子李心生不满,只不过是有事相求,不得不忍下来罢了。
目送他走远,癞子李啐了一口,骂了句娘,放下竹篓打开盖子,自腰带里摸出只笛子,认真吹了起来。
癞子李躲在院门口的树后,吹了一曲又一曲,之所以没人出来查看,是因为他吹的曲子人听不到,能听到的,是竹篓中的毒蛇。
夜很静,任何声音在这浓厚的夜色中都会显得突兀。
当癞子李听着蛇信子发出嘶嘶声,脸带笑意时,白月在床上,盯着手中的方子,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方子上记录的,是解开翾飞身上万蚁蚀骨毒所需的药材。
白月瞧着这方子,心中发苦。
这是一个死循环,这是一个死循环。
目光只钉在药引那行上,那行才六个字,她却看了一个晚上,白月只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了……
药引:施毒人心头血。
与萧翾飞契约,最终目的是杀掉萧弘方,当然,在这之前她要为萧翾飞解开身上的毒。
可是现在。
白月栽倒在床上,掐指去算日子,果然,离这个月十五又近了。闭上眼,白月回忆起当时二人逃亡,从南稹国经水路回赤焰,中间在登仙岛转船,在登仙岛一座叫醉忘乡的酒楼,翾飞第一次为她伤了人,还是在他临近毒发最高峰的情况下。
还有后来,后来……那个月圆夜是白月此生难忘的,翾飞流着血,却依然发狠的双眼看得人心里发痛。
万蚁蚀骨毒每个月发作三天,从十三开始,到十五达到最高峰,十六那天到来痛苦结束。
而那时他们的船在登仙岛抛下船锚,已经将近十四日中午。
登仙岛,单是名字就足以令人神往,闷坏了的红菱蹦蹦跳跳跟着随从大汉下了船,说要去逛逛。翾飞依然在自己房内调息,直到白月去喊才知道船已靠岸。
念着这两日没怎么吃好东西,白月提议先去吃饭,两人受了指引,寻着布旗招牌钻进了醉忘乡——登仙岛上唯一一家菜品齐全的酒楼。
甫一进门,看见许多走江湖的汉子支起赌局,牌九、樗蒲、六博一样不少,男人的酒气汗臭味,女人头发上刨花水的味道,和角落里烟鬼烧起还魂草的味儿混在一起,让屋子里弥漫起堕落和诱惑的烟雾。
跑堂小二颠颠儿跑过来问:“二位客官,是专程来咱们登仙岛游玩儿的,还是在这里转船的?”
“我们是转船的。”白月见翾飞脸色略为发白,便出面答复。
跑堂的边走边往旁边轰挡路的赌鬼,乐呵呵指引他们往二楼去。
孰料刚走出两步,白月就觉得手腕上一紧。
“小美人儿,陪大爷喝……喝……喝两杯。”
冷冷瞪着抓住自己腕子的胡茬黄面汉子,白月的脸色顿时比翾飞还要菜上一分。
这汉子显然是喝醉了,打着酒嗝儿摇摇摆摆站起来,一只手捏着个酒杯,一只手拉住白月不放。
“你放手。”白月冷冷道。
“嘿,放了你就跑了……”
小二站在楼梯中央,不往上走也不下来,只是站在那里,看着。
白月的脸色微微缓和,眉宇间平和到诡异:“不放你会后悔的。”
醉汉吹胡子大声笑道:“什么后悔?后悔什么?跟着大爷,不比跟着个小白脸儿强?嗯?”
被牵制住的姑娘忽然笑了,笑得阴森森的,素手伸向自己腰间却摸了个空,正诧异那边醉汉的手已经松开了。由不得他不松开,因为他的那只手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沾色过多情迷,贪酒太甚迟钝。
黄面汉子摇摇晃晃举起自己鲜血狂涌的胳膊,看了看,又转头瞧瞧地上的断手,才反应过来,杀猪似的叫唤起来。这嗓子嚎岀,整一层都静下来了,庄家赌客男人女人都在看他那残肢,看那玉雕出来的姑娘,和她身后擦拭匕首的苍白男子。
他们的视线锁在这对儿年轻人身上,不动。白月微笑着,也不动。断手的汉子兀自嚎叫着,怎么也没想到他的手竟然无法陪伴他到离开这人世。翾飞有一下没一下的,拿随意从陪酒姑娘手里抽过来的帕子擦拭着白月的匕首,略微蹙着眉,兴许在想什么,兴许只是嫌烦。
小二笑得很热情,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打破了沉默:“二位客人,我家少主有请。”
复侧身踹一脚那醉汉厉声责骂:“鬼嚎什么!欠仨月房钱不交还骚扰我们的贵客,拿上你的蹄子快滚!”
翾飞自下船开始,神色冷漠不似前两日,莫说是谈笑,连话都很少说。问他身体是不是不舒服,他也不答。
白月回头向他询问意见,他才朝她牵起唇角点点头,并将擦拭干净的匕首还了回来。
他们的身影方隐去,就听得庄家高声吆喝“买定离手”,赌徒们盯紧庄家,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层便是吃饭的地儿,很多人在这里谈天说地行酒令,热闹得很。小二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只是热情地引领他们向上走。
第三层是客房,从人字一号向后排开。
第四层依然是客房,从地字一号向后排,门外多了一溜儿不知名的植物盆栽。
第五层不出意料是以天字开头的客房,此一层充盈着什么香气,竟能让翾飞和白月心情放松下来。
带路的将他二人引到六楼,在香檀木门前止住了脚步。
“贵客,”小二笑道,“小的只能送您二位到这里,请在里面稍等片刻,我家少主马上就来。”
推开门,正对着门的,是一扇窗,此时开了,阵阵海风吹进来,让人神清气爽。
粉刷得雪白的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左手边上架几案上供了一柄青霜剑,右手边回折书架上摆满了各类典籍和古玩珍奇,中央好大一张黄花梨圆桌,围着桌子放置了八张黄花梨雕花矮凳。地上铺的,是红色的地毯,踩上去,人像是陷进了云端。
走到书架前,见着上面有南稹国的诗杂文集,赤焰国的山河一观,北戎的游牧故事,西境的诡异传说,西疆的草本简介。
翾飞脸颊似乎更白了些,唇上也没什么血色,一言不发环顾四周,眉头越发得紧了。
耳听得门外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一位年近而立的公子哥模样男子走进来抱拳致礼。他的头发用一根缅玉螭龙发簪和一条明黄色的绸子束起,绸带上暗花刺绣,绣的是飞禽走兽,身上穿的是矩领紫色长衫,腰间压着睚眦衔剑佩玉,脚踏游龙戏凤翘头鞋。
面对公子哥微微发红的脸,翾飞青白的脸色似乎也有些缓和,甚至,还主动走到白月身前应对来人。
“不才正是登仙岛的少主,独孤意,还未请教二位?”
“在下赫连飞,这是我的妹妹小月,”翾飞同样抱拳回礼,“我二人是从南稹往赤焰去,在贵宝地等待开船的。”
赫连是南稹第一大姓氏,南稹皇室便姓的赫连,在南稹闹市喊一声“赫连氏在哪里?”十人中就会有一人回头。
翾飞捏造这样一个姓氏,就算有心人过后去查,一时也很难查到个究竟。
独孤意显然也意识到这点,于是,在对面坐下后,他又道:“来到岛上即是有缘,若不嫌弃,你我便以兄弟相称吧。望贤弟身手是少有的不凡,莫非与那南稹皇家……”
“不敢高攀,家族从商,走南闯北的多年。幼时跟随一游方道人学了点皮毛之术,用来防身而已。”翾飞颔首回他,语气中带了点高兴,依独孤意看来,翾飞是因为他的夸奖和抬举感到开心。
只旁边的白月才能看到,翾飞俯下的面容上全是冷漠甚至嘲讽,和他说话的语气没有半点搭调。
她忍不住想笑,只好假装是鼻子痒,拿手帕蹭了几蹭。
独孤意大概是在岛上闷太久,听翾飞说走南闯北就来了兴致:“哦?贤弟走过无数江河湖海,一定是遇见过很多有趣儿的事儿了?这回到赤焰,是寻着什么好买卖了?”
翾飞语气一滞,不知从何说起。
白月见了,捏着帕子在鼻尖蹭了两下说:“请恕小女子扫兴,这回我们往赤焰去,并不是做买卖去的。”
“那,你们这是……”
白月的眼眶就有点红了:“前儿个大哥找人送来书信,说是被半路被伙儿贼人劫财,争执间给砍了几刀,就要不行了……”
翾飞一愣,想跟着挤出点伤感的神色,可是实在困难,干脆依然惨白着一张脸,压低声音接过话头儿:“是啊,虽说我大哥对我们很差,可毕竟是同胞兄弟,怎么好让他客死他乡?”
独孤意瞧了瞧白月的红眼眶,瞄了眼翾飞发白的脸,连忙说道:“贤弟贤妹节哀,虽是无意,触及伤心事却是为兄的过错,不该,不该!愚兄命人置办了一桌酒菜,权当是赔罪了!来来,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