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好。
南星坐在窗边拿着书,心里有些别扭,具体哪里别扭他一早就知道,只是想了半个时辰才肯承认。
翾飞派给他的那个,过目不忘的研磨伴读绿旋,前儿个家人告假把她领回家去了。
初见那个姑娘时,南星只把她当成是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任谁都不会以为绿旋那时已经十四岁了,她人呆呆的,长得又小,个子刚好到南星的肚脐。南星每次看她,总要低下身去,才能对上她春水一样的眼睛。
在府里呆了两年,才飞快生长起来,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
“绿旋双亲早亡,舅母虐待她,才长得这么小。”宫里的人这样告诉南星。
他听后,眉头一皱,心里有些不快。
绿旋那张小脸儿总是呆呆的,一双大眼睛,要么望着他,要么望着书。这样的她看久了,还有些可爱,看得他心痒。
屋外阳光有些刺眼,南星收好手里的书,往书架那边去。
手一伸,无奈,又放了下来。
这两天他的书是别个下人摆放的,虽然整齐,终归是不合他的习惯。
转身走出书房,南星心中浮起那么一丝丝的不耐,那个可以和他谈论诗词,能够过目不忘的丫头,为什么还不回来?
他心里记挂着,直到下午,那双春水一样的眼睛,才重新回到他的视线之中。
她呆呆的,给他施过礼,站在书桌前一声不吭地为他研磨。
南星看了她一眼,她依旧是往常的样子,但哪里又不一样。
端详着她的腕子,南星忽然伸出手去将它拿住,惊得绿旋一震,捏着墨条,瞪圆了眼睛望着南星不敢挣脱。
南星将她的袖子往上一推,一道道红印子就暴露在了他的眼前,看得他眼睛发痛。
“这是怎么回事?”
绿旋放下墨条,企图把袖子推下去,被南星一眼瞪过来,吓得不敢乱动。
“这是怎么回事?”
南星的声音有些冷。
半晌,绿旋在南星的目光下结结巴巴说出口:“是、是舅母……”
“为什么打你?”
见她害怕,琢磨着自己有没有那么吓人,南星不由得放柔了声音。
绿旋瞧着自己手臂上的伤,苦笑。
“舅母知道我做了王爷的伴读,月钱自然也会多。舅母家生了个男孩子,这两年,就该说媳妇了。我每个月给她一半的钱,剩下一半自己存下,想着等到二十五六出了府,再不用像小时候那样在她家受她拿捏。”
“哪知道,哪知道她并不满足,骂我小时候吃了她家的饭,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非要我把所有的钱都给她。我不答应,她就把我打成了这个样子……”
南星看见她眼里一直不肯掉下来的泪珠,心中五味杂陈。
进到皇宫或者王府的女孩子们,一般二十五六岁,就会打发出去,自行配人。若是偶然被主子看上,宠幸了,这辈子便别想往墙外踏出半步,老死高墙深院之中。
那出去的,就会活得好吗?
依然很难。
她们错过了最好的年纪,又没有个像样的家族照应,如何能够嫁得好?
一想到几年之后,绿旋也会走上那样一条悲惨之路,南星心里很难受。
“出去之后,你想要做些什么?”
他都没有发现,自己问这话的时候,语气之中有些酸楚和不舍,就像是绿旋要抛下他。
提及以后,绿旋眼中没了脆弱和怯懦,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希望。
“我可以拿着积攒下来的钱,去开一家妓院,里面男妓女妓都有,我还可以招来古月南稹北戎的妓,打起异域风的招牌……”
绿旋没有继续说下去,南星抬手捂着了她的嘴,他垂着头满脸都是对她的无奈。
回朝两年,南星一直没有提及娶亲之事。
没有人会催促他,当年催促他的那人已经入土。
现在是从小便和他关系极好的翾飞掌权,他心里放不下什么,翾飞都能理解,自然也不会难为他。
翾飞理解,不代表满城人都能够理解。
王爷萧南星喜欢男人——这种蜚语在市井之间悄悄传开,并且随着南星的沉默越传越广,传得有模有样。
作为曾经戍守韩河谷,对朝廷有功的王爷,南星也被当朝权贵们以各种名目,送了不少的女人。
最终收下的,却只有绿旋一人而已。
王府之中处处走动的都是年纪在四十开外的婆子,和各种家丁,只绿旋一个正值芳华的女孩子,陪着他守在书房里。
绿旋早被朝臣们看作是南星的宠姬。
这一点,南星没想到,翾飞白月没想到,绿旋的舅母若想到了就不会朝她挥鞭子,绿旋本身呆呆的打死了不可能想得到。
若有人问,南星一定会解释,他收下绿旋是因为这个丫头过目不忘,又不多话,实在称心。可惜从没人问过。
萧家实在太冷清了。
文瑜枯守皇陵,继明心死自裁。他这一辈在朝的,现在剩他、翾飞、老十幼清、老四博明,还有个万年找不到影子的老五萧广昱。
博明有两个孩子,都是和甄可心所生,他的姬妾都只是挂着姬妾名头,事实上是甄可心的牌友。
广昱只认钱,嘴下不饶人,不说。
朝臣们将压力压在了他和翾飞幼清三人身上。
上表让翾飞填后宫的,降了官。白月三年生俩儿,翾飞心疼到不行,当即宣布不要白月再生了,气晕了好几位老臣。
幼清不愧是翾飞的亲兄弟,府里只有降央一个,两个人整天笑笑闹闹,比起夫妻更像是总角玩伴。
不知不觉间,南星被好些双眼睛盯上了。
软磨硬泡,身为王爷,好歹要成个家。
翾飞有言:“皇后是人,不是说下蛋就下蛋的母鸡,不能生一辈子。”
翾飞还有言:“如果皇子实在不成器,就从几位王爷的后代之中挑选一个继位。”
淡然如南星,围着皇城追打翾飞两圈半。
南星每天醒来,就有两个大大的字朝他耳朵拍过来——娶亲。
心烦,闭门谢客,每天躲到书房里,以两天一本书的速度读下去。
绿旋瞧见,很是诧异:“王爷,您这一目十行的本事可否教给绿旋?”
南星看着她,哭笑不得。
“你那个妓院,打算的怎么样了?”
绿旋脸上凄苦,摇摇头,不言。
南星放下书,问她:“出了什么差错吗?”
绿旋避开他的目光,给他说:“王爷,茶凉了,我给您换一壶去。”
看到那道窈窕的身影出了门,南星心觉不好。
转过天儿,绿旋的舅父舅母便上门来,求着让绿旋出府去。因为当初白月忘了绿旋的卖身契一并给南星,绿旋的舅父舅母求到了南星面前。
一想到绿旋满脸的凄苦,南星有些怒了。
原来,她的舅父舅母,打算把她送到一个大户人家,给那家快死的少爷冲喜。
“王爷,您也知道,绿旋这样一个丫头,有大户人家愿意给她个正室名分,便是天大的福气……她很小的时候爹娘就都死了,吓!这个丧门星,好点的谁要她!”
南星凝眉:“很小的时候没了亲人便是丧门星,本王出生几个月便没了娘,本王也是丧门星了?”
“王爷,您、您、您怎么能和她一样呢?这个小蹄子,打小儿就在我们家大吃大喝,把我们家都吃穷了,现在翅膀硬了就想过河拆桥,她——”
“够了。”
南星淡淡打断。
瞥了眼下方两张错愕的脸,他叫来了管家。
“带他们去账房领一百两银子。写一张与绿旋断绝关系的文书,让他们画押提交给户部,本王不想再看到这两个人的脸。”
摆摆手,绿旋的舅父舅母先是错愕,后是惊喜,就像是怕南星反悔,赶忙跟着管家出去。一百两银子,他们卖掉绿旋几次,才能卖到这个价钱?
当夜,绿旋伺候着南星读书,脸上写着欠人钱。
南星瞧见,权当是没看见,绿旋却不能就此过去。
“王爷,”她犹豫着开口,“您的大恩无以回报,绿旋做牛做马……”
她总是呆呆的,让南星忍不住逗她:“你做牛做马了,你的妓院怎么办?”
绿旋脸上一苦:“昨个儿看了本教算账的书,以我现在每个月攒下的月钱,开一家妓院要攒到两百多岁去。”
南星闻言,心情大好,拿书掩着脸,才没有让绿旋发现自己在笑。
“那,你便在这里陪我读书,一直到你能开得起一家妓院为止。”
“王爷说笑了,”绿旋轻轻摇头,“绿旋是个女子,将来您娶了王妃,王妃怎么能够容忍一个女子陪伴王爷读书呢?”
敛去了笑容,南星盯着书,心想别的去了。
绿旋在那边整理书架,将书本按照他的读书习惯重新摆放,南星在这边望着一道翠影在书架前面来来往往,心念一动。
“绿旋。”
踩在椅子上的绿旋歪过头:“王爷?”
“你来做我的王妃吧。”
扑通一声,绿旋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南星去把她扶起来,确认了她脚腕没有扭伤,才问她:“你愿意吗?”
见她没有反应,南星凑近了一点:“你愿意吗?”
绿旋满脸羞红,目光乱飘,最后咬着嘴唇点了下头。
南星伸手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一下,笑了。
拥在怀里,一夜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