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帝一时答不上话。
裴昀却是不停雪上加霜,“陛下也该知道,如今后宫之中,陛下尚且未曾偏宠一人,宫妃便勾心斗角,终日惶惶不得安宁,就是臣妹一开始的时候,都曾被波及数次,直到后来众位娘娘觉得比喜爱待臣妹着实是无男女之情,这才使得她后来平稳度日。”
乾元帝的手不停地握紧,骨节泛白,却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眼来。
“同陛下说句大不敬的,旁的人家以家中女儿入宫侍君为荣,于臣家中,却是不兴此道,裴家一脉自古但求子孙福祚,不求富贵荣华,臣虽信,以陛下待臣妹的心思,定然能够将她护佑得极好,可是自古以来,又有几个皇帝,能够椒房独宠?即便是史上如窦太后,最后还不是没能守住汉文帝之心?当年窦太后同汉文帝一段佳话流传,最后的下场,陛下也该知道是怎样。”
他当然知道。
窦太后当年宠冠六宫,惠及家人,可是最后汉文帝还是移情别恋,宠幸慎夫人,以至于使慎夫人能够同皇后同席。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窦太后当年的皇后之位,不过名存实亡,在后宫之中,如同一个笑柄,即便是后来被尊为皇太后,以至于太皇太后,汉文帝给她带来的痛苦,只怕是永世也不可磨灭。
“陛下许是待臣妹着实真心,可是这真心究竟能存几时,不仅臣不敢妄想,就是陛下,只怕也不敢保证,能够初心不改。”
乾元帝一度沉默。
就在裴昀以为自己将乾元帝怼得怀疑人生的时候,突然听到御案之后的男子轻声反问了一句,“那朕又该如何相信,你能待朕的姐姐,从一而终?”
裴昀一愣,看着乾元帝片刻后倏然一笑,像是无奈又像是欣慰,“陛下如今,果真是长大了。”
“姐夫过誉了。”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凌乱的声音,紧接着钱公公便出现在门外,“陛下,国师大人来了。”
“青城观中清修的国师大人华虚。”
“快请。”
华虚进门的时候,先看见的就是站在一旁的裴昀,弯着嘴角笑了笑,同裴昀行了个道家礼,道,“相爷别来无恙。”
“国师安好。”
华虚笑了笑,这才去看乾元帝,见他眉眼间稚气已去,身上紫金龙气昌盛,正义凛然,微微颔首一笑,“陛下如今,着实是叫贫道,刮目相看。”
其实他一直没说过,乾元帝本是早夭之命,一开始守护他的谋星并非当年的摄政王,而是乾元帝的生母,懿德母后皇太后。
他本该随着懿德太后的死而不久殒命于宫中,可谁知道后来昭阳公主竟心甘情愿替懿德太后为乾元帝谋星,一路护主星入主紫微宫,直到如今,昭阳公主功德圆满,金光加身,而乾元帝紫金龙气愈盛,乾元盛世,已经近在眼前。
如今他唯一还能做的,便是替如今依旧还是孤零零的紫微星,牵个红线了。
“国师过奖了,这些年,有劳国师护佑我朝安宁。”乾元帝自御案后出来,皇姐出阁前,曾给自己留下一言,“天下万事你自有主意,我也信你,只是有一点你一定要注意,对于青城观中的国师,万不可轻慢傲视。”
华虚笑开,宛若白莲初绽,那么多年过去,所有人都在变老,唯独面前这人,依旧眉眼如画,丹砂艳得宛若心头之血,雪衣乌发,仿佛不在六界之中。
“陛下这话说的,倒是同昭阳殿下如出一辙,想来是昭阳公主,特意对陛下千叮万嘱过的吧。”
乾元帝被拆穿倒是也不尴尬,冲华虚淡然一笑,“国师果真神机妙算,着实是皇姐有交代在先,不过朕待国师,亦是敬重有加。”
华虚道,“这不是什么神机妙算,而是贫道同昭阳殿下打过数次交道,对她的行径着实是摸了个透,她什么都好,就是……”
“就是什么?”乾元帝同裴昀都是心头一笑,就怕从华虚嘴里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就是不把贫道当人看。”
乾元帝:“……”
裴昀:“……”
就站在一旁的钱公公:“……”国师大人还真是幽默呢科科。
华虚自然也发现眼前几人僵硬的神色,弯着嘴角笑,“这话可不是贫道胡诌,其实贫道也不过俗世之人,可昭阳殿下总把贫道当成能通鬼神的怪物,从来不曾好好同贫道说过话,为这事,贫道可没少费口舌同她解释,怎奈她总不信我。”
每当这时,那女子总会一脸木然地回自己,“若是哪天你变得满脸皱纹,白发苍苍了,孤就信你了。”
他也很委屈啊,他不会老还是个罪过了?
御书房中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最后还是华虚言归正传,这才叫气氛又活络了回来。
“贫道今日前来,其实是为了陛下姻缘一事。”
乾元帝一愣,“姻缘?”
华虚微笑,“正是,陛下主星入主紫微宫已久,却只得独星璀璨,贫道昨夜推演了一番命理之后,恰好发现陛下这一天赐姻缘,若无,则陛下只怕是从今往后……子嗣不昌。”
裴昀在一旁忍不住插嘴,“天下还有谁比皇帝还能生的吗?”
华虚:“……”
乾元帝:“……”如果不是怕姐姐进宫找自己算账,他现在好想对着自己这个欠揍的姐夫吼一声“快滚”!
“不知国师大人所言是……哪家的姑娘?”乾元帝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决定事后去找姐姐告状。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陛下心中已然有数,又何必再问贫道?”
乾元帝眼前一亮,裴昀则是面色一沉,他就知道,自己和这位国师,永远八字不合。
华虚又自怀中取出一枚锦囊,“这里面乃是贫道所推之日,当日册封中宫,乃国之幸事。”
乾元帝觉得国师就是自己的知己,忍不住还朝裴昀看去一眼,得意洋洋,裴昀嘴角微抽,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去告状,让这位皇帝陛下吃苦瓜。
然华虚却还有一事,“除了替陛下推下册封之日,其实贫道今日前来,也是来同陛下道别的。”
乾元帝一怔,“国师要去何处?”
华虚臂弯中的拂尘微扬,“贫道的关门弟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到了能够执掌青城观的时候了,贫道活了一百多年,如今也该坐化归去,明日乃贫道命劫到来之时,到时候,还望陛下切莫慌张,道门众人,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去,也就不用讲人世虚礼了。”
“国师……”
“万望陛下今后保重,贫道告辞。”
乾清宫门前,一素衣道长站在门前,长身玉立,玉簪束发,转身的时候,可见他眉间丹砂一点。
只是这道长同国师的温雅多笑不同,淡色的瞳里一片寂静,一派清冷,较之国师,到底少了几分人气。
华虚出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自家的小弟子安安静静地守在门外的模样,弯唇冲他一笑,“容儿。”
“师父。”华容转身。
华虚上前几步,站到华容身旁,又弯了弯唇角,这才道,“走吧,该回去了。”
“是。”
次日,青城观闭观不接香客,观中传来阵阵礼乐之声,山下的百姓只能见得山中那日的云雾缭绕,之后便传来国师仙逝的消息。
即便是乾元帝遵循国师之意不曾下令大办丧礼,临安城中的百姓依旧换上了孝衣素服,连勾栏瓦舍都禁娱九日,道家以九为尊,以示尊崇之意。
乾元帝也罢朝三日,之后便下令册封如今的青城观知观为当朝国师,随后便去见了裴锦。
裴锦也换了素衣,去钗着缟,见乾元帝来的时候,弯着嘴角轻轻一笑,“九哥哥来了。”
“你今日倒是没同我抬杠。”
裴锦嘴角的笑意微敛,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道德经,缓声道,“这时候,岂是抬杠的时候呢。”
乾元帝也有些不知所措,岂是裴锦说得对,这时候,他着实是没什么心思的。
即便皇姐从未告诉过他,当年诸子夺嫡之时,国师在其中做了多少,他也明白的。
若不是国师,他们当初,只怕也是要折在那场暗无天日的争夺屠杀之中。
国师虽不出山入朝,可他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如何能忘,这天下太平,又有多少,是他在背后默默相助?
乾元帝自怀中取出一只锦囊,打开之后,又自里面取出两只小小的百福锦囊。
这是当日国师递给他的锦囊之中放着的东西,除了一张批着九月初九的字笺,另外就是这两只小锦囊了。
锦囊以金线绣百福,里面是两张平安符,乾元帝在自家皇姐那处见过这样的小锦囊,听说是当年裴相三拜九叩上青城观才求来的。
不过皇姐一直不知道的是,里头的那张符纸,不知几时,早已经化为灰烬不见了。
但是听说,国师也往丞相府送了一只锦囊,想来,就是替换皇姐身上的那只吧。
“这是什么?”裴锦看着乾元帝递到自己跟前来的锦囊,眉眼间带着疑惑。
“国师去前,给我送了一只锦囊,里头批着一张字笺,上头……是国师给我推演出来的……册封中宫之日,另外还有的,就是这两只小锦囊了。”
“册封……中宫?”裴锦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乾元帝手上的那只小锦囊,还有些不能回神。
乾元帝抿抿唇,“这只锦囊……阿宝可愿收下?”
“我……”
“阿宝先莫急着答,先听我再说一件事。”乾元帝见裴锦张口,又忍不住出声打断,有些无措的模样,“那日国师还同我说了,说我这辈子就只有一个媳妇儿了,若是她不答应嫁我,那我今后便只得孤独终老,没人要!”
裴锦:“……”你这样抹黑超凡脱俗的国师大人,他老人家知道吗?真当她是白痴吗!
乾元帝却是半点愧疚心都没有,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裴锦,手心已经微微出汗,虽然国师当日不是这么说的,可是人要学会变通,这种时候,就该艺术加工一番博取同情心。
然而看着裴锦迟迟不语的模样,乾元帝一颗心又吊了起来,有些结巴,“那……那个……我是真心的,阿宝……我从来没有过别人,我今后,真的会待你好的,比以前……比以前还好的。”
裴锦忍不住眼角微湿,然后一把接过他手里的锦囊,往他身上一扑,哽咽道,“九哥哥就是个笨蛋。”
乾元帝眨眨眼,愣愣地不知道反应,待怀里的人哭起来的时候,乾元帝这才有些手足无措,“阿宝别哭,别哭……”
“我喜欢你,很久了。”少女还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乾元帝手下的动作一顿,然后又听得她说,“你若是再不来,我就想着,那我先告诉你好了,反正,我这辈子,你是要负责养我到老了。”
乾元十九年九月初九,乾元帝迎清河裴氏女为后,遣散六宫,于太和殿前立誓今生唯后一人,生同衾,死同穴。
乾元二十年,后诞太子旭。
自此,乾元盛世初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