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胭以为自个儿白日里兴奋过了劲儿,眼花了。
要么就是方才说神鬼志怪的,冲撞了什么,怪力乱神之流她不怕也不信,就是这地儿一瞬阴一瞬阳,空空荡荡瘆得慌。
她跑下了楼。
有值夜的男护士穿着雪堆的工作服,鼻梁上架着副眼睛,低头在走廊上游荡,手插在衣裳兜里,远远看一眼像团随风即逝的云。
人生得不差,工作也庄重,可这么个地界儿,谁敢生点旖旎的心思来驱驱邪?
任胭不大好意思地笑,接茬往外走。
可身后的影子又像是跟了上来,她快他快,她慢——
一回头,还是什么都没有。
上了车,成家的汽车夫送她上家。
院里豆腐婆婆正喂驴,就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任姑娘,我瞧你印堂发暗,最近有灾有祸,出门可当心着点!”
“您还会看相呐!”任胭冷不丁被她唬一跳,勉强挤出个笑脸,“认识您这么长时间,可是头回听您言语。”
“乡下人,古怪事儿见多了,心里有谱。”婆婆拍拍膝头子,“你那师兄最近没瞧着,是不打算来聘你了?”
“他本来也没打算,不是老实人,叫师父撵走了。”
婆婆颇为遗憾:“这么回事,上回那位先生呢,他什么打算,有没有给你个准信儿?”
说的是成世安。
提到他,任胭就一脑门官司,敷衍道:“还没呢,劳您惦记。”
婆婆着急了:“都随着你上家来了,怎么还不定?我跟你这般大的岁数都俩孩子了,你俩可都不小了,再这么糊弄下去是要叫人笑话的。”
任胭知她是好意,笑笑没言语。
婆婆跟着她进门,盘腿坐在她的炕上剥瓜子唠闲磕:“咱们这样式的找个读书人不容易,人家对你有意思,露出个口风,咱们就得捏住了,给那样人家做小都比富户老婆好。”
怎么又说上小老婆了?
任胭哭笑不得。
婆婆又言语:“他要还是不肯,你就跟他多闹闹。读书人情面薄,架不住女人的眼泪,心一软你们的事儿也就成啦。”
成了又怎么着,她难道跟不喜欢的爷们儿绑一辈子,糊弄一辈子吗?
对人家不尊重,对自个儿不负责任。
任胭说:“我不喜欢他,有喜欢的爷们儿,可……”
他要跟别的姑娘订婚了。
那姑娘不好倒也罢了,可是十足得好,好得万里挑一,她想嫉妒也转不开心思。
婆婆更急了:“嫁人就是给爷们儿传宗接代,给他过好日子不叫烦心,怎么还说上欢喜不欢喜?我跟我那死鬼男人过了二十年不也好好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絮絮叨叨又说了一通,她拍干净手心里的碎皮下炕:“你好好想想,年纪大了生不出小子,又是道苦差事!”
任胭被嚷得脑仁儿疼,捡把破笤帚去掏炕缝里的瓜子壳。
越掏灰越多,她看着心烦,笤帚往门后一甩,成大字躺床上不动弹了:“嫁人,小老婆,生儿子?去他大爷的!”
把脸一埋,睡觉!
但愿梦里可别见着方才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结果一梦天亮。
倒也真神奇,任胭叼着只火烧出门,笑眯眯地看了眼温吞的日头。
可跟她一块儿看日头的似乎不只她一个,那个影子又来了。
她回头——
身后胡同里过个担着芝麻酥糖担的老头儿,带着顶黑布棉帽,蓝棉褂子袖口长短不一样,长的那只手里拎着个破锣:“酥糖——铛——”
“酥糖——铛,酥糖……姑娘,边上点儿!”
任胭掏出一枚大钱——
老头儿眼明手快,包了一大纸包塞她手里,接了钱还饶了俩糖瓜。
“大爷,您来那方向,这会有人吗?”
“没人,就我,还要吗?”
“不要了,您请。”
老头儿佝偻着走了,晃晃悠悠敲他的锣:“酥糖——铛——”
任胭又往后头瞧一眼,推车的,担担的离老远,谁也不像。
她被这影子困扰了三天。
第四天就安生,起先她还疑神疑鬼,没瞧着影儿以为自个儿又犯迷糊了,好好的,怎么说不见就不见呢?
第五天,仍旧这样。
再过三两日,恢复如常。
任胭笑自个儿贱骨头,前些时候叫人盯上了心里嘀咕,这会人不盯着了,心里还嘀咕,是叫闹出毛病了!
她再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辜成两家要议亲了,人来人往得忙乱,成徽瑜教不了她洋文,她没上人家里给添乱,下了工就去医院瞧成世安。
文弱的爷们儿身子骨倒很强健,恢复得不错;洋大夫待她也有了些笑模样,年轻的情人相处总不知道分寸,坎坷过后更能加深感情。
任胭觉得委屈:“您怎么就不能跟人说明白?”
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成世安靠在枕头上仰着脸:“美丽的误会。”
无辜又满怀羞涩的笑,还深情款款地将她望一望。
哪儿美?
任胭的脸发热,起身抱起杜瓦瓶:“我给您倒点热水。”
走廊尽头是锅炉房,烧热水的在隔间鼾声如雷,任胭倒开水——
这里的灯尽数熄灭,就剩里间那位脑袋上那一盏。
身后有疾风向她刺过来——
她把怀里的瓶子扔出去,夺路而逃。
前些天的一切,真格儿不是她疑神疑鬼,是有人要朝她下手?
是谁?
吴司海?
人虽然次了点,但是内里真有这样坏吗?
她忙着逃,根本来不及多想。
那人跟上来,大概是被瓶子砸到了,气急败坏呼哧带喘,顺手就抄住了她两根辫子往怀里拽,还捂住了她的嘴。
头皮撕扯着疼。
她挣扎不过,被拖倒在地。
走廊的灯光顺着门缝照进来。
那人带着油黑的布帽子,帽檐拉得低低的,颧骨上有道疤,看轮廓老熟悉,却一时想不明白。
任胭被捂住嘴,牙磕在腮帮子上,也咬不住人,那人在等她连踢带打的劲头过去,好把她装进腰间别着的麻布口袋里。
女人拼劲真不是爷们儿的对手,任胭折腾到眼前发白,浑身无力也没脱开一点。
锅炉房的那位还在呼呼大睡,兴许梦见满汉全席,哈喇子流满地。
黑帽子男人像是轻笑了声,慢条斯理地解下腰带上的布袋子,抖开,就要往任胭脑袋上套——
门被一脚踹开。
布袋子瞬间兜在了任胭身上。
她被蒙着脑瓜子,什么都瞧不见,只听着叮铃桄榔一通响,怕是动了刀子攮子的,铁器凿在铁器上的骇人动静。
“小胭……”
她手忙脚乱地把自己从袋子里挣出来,成是非已经到了她跟前,扶着人上外头:“你跟这儿站着,别进去,什么也别看,我们很快出来!”
“廷闻,你给人抓紧!”
里头是七爷!
任胭蓦然抬头。
这儿闹得剧烈,惊动了医院的巡捕,那人见势不对,扒拉开窗户纵身一跃——
任胭追过去看,人早已经一瘸一拐地窜进夜幕里。
“您还好么?”
成世安靠在墙上,夜色里蜷曲着身体,笑一笑:“没事儿,叫锅炉烫了一下。”
任胭心惊肉跳,扶了人上外头。
电灯下头,他胳膊肘上大片的红肿,隐隐地要泛起水泡。
她火急火燎地叫医生,连拖带架给人扽进病房。
辜廷闻站在锅炉房门前。
手臂上挂着刚脱下来的条纹西装,被西装压住的手腕和手肘上,老长的一道口子,翻卷着皮肉,狰狞恐怖。
任胭再次从病房里出来,穿过走廊上交头接耳的医生护士,身心俱疲。
逃走的爷们儿,不是吴司海。
她这位师兄虽然生得不怎么样,但是脸上无伤无痕,平平整整。
所以,那位她熟识的,却又想不起来,还要套走她的到底是谁?
她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路过的俩小护士低声交谈:“七爷的手伤成那模样,往后还写得了文章吗?”
嗯?
任胭睁开眼睛。
另个护士摇摇头:“不晓得呢,洗了两盆血水,缝了十来针,看着都疼。”
“七爷可一定要好起来,阿弥陀佛。”
“你也是上过护校的人,怎么还信这些?”
小护士不乐意:“谁保佑七爷,我就信谁!”
另个捂着嘴偷乐。
后头的话听不清了,任胭转身跑下了楼。
夜风刮得烈,隐隐有了晚春的意味,可她还是冷得发颤,顺着大路小径寻人,跑到喘不过气来跪倒在地!
她应该看看他的。
毕竟是他最先闯进去救她的。
当时她被成世安的模样吓住了,生怕他病情反复,也顾不上许多,却把最重要的给扔在身后头了,不该的!
她没去问候一声,简直薄情寡义。
任胭捂住了脸,眼睛发酸。
他,当时该有多疼。
她越想越心酸,抹了把脸站起身,接茬往医院外头跑。
辜家的黑汽车还停在夜幕里,随行环立。
任胭喜不自胜,一路奔过去,握住一人的手臂:“求你,让我见见七爷!”
她从不低声下气。
可她想见他!
那人还在皱着眉打量她是哪一号,任胭又补了句:“哪怕远远地见一眼,也好!”
她用光了力气,就要往地上栽。
有人来扶住她,软软的气息在叹:“小……我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