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陷入长久的安静。
蜡烛爆了个花,抖动的烛光拂过陈列柜门上葡萄藤棂条,那些藤蔓瞬间在对面梳妆台的水银镜子里活泛过来。
窗帘被风推进来又带出去,裹住窗台下羊蹄腿的高脚花几,一飘一荡,包边镶嵌的贝壳让人眼花缭乱。
实在没得看了,任胭只好把目光挪回来。
辜廷闻是在望着她,含着笑;手也交握着,她浑身发冷,才觉得他是滚烫的。
“好,我知道了。”他说,再没有别的话。
任胭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手指,是在他掌心里,这能够说明一切问题。
可不能总让女孩子去猜,去掂量爷们儿的心事。
还是他先开口:“过去的事,有我;未来,也交给我。”
这就是要定下了。
搬来前,豆腐婆婆还在发愁她的婚嫁,也没过许久,这就要定下了。
想来,她也会高兴吧。
反正她已经乐到稀里糊涂的,口齿不清地应了句:“好的。”
后来,她看见他笑,把她抱进怀里揉了揉揉头发。
今晚的酒吃得太过,晕得她攥着他的衬衫就能醉进梦里。本来该说些什么的,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可是她连梦也没梦见。
没有心慌,也没有羞涩,这一晚上她都在一个再没想起来的梦里。
天还没亮,她就抱着被子趴在床头眨眼睛。
辜廷闻靠在床脚的软包沙发里,抱着肩,沉沉睡着。
沙发的绒布面儿上是朵红艳艳的大花,佟家太太特地给她找来的,说年轻的小姑娘比花娇,使上好看又喜庆,房子里就该热热闹闹的。
如今是真的热闹,心坎上都在放炮仗。
她披了衣裳轻手轻脚地下地,去盥洗室洗漱,编了辫子出来,沙发上是空的,人站在镜子跟前系领带。
衬衫是新换的,领带也是,包括眼镜。
这是回了趟自个儿的屋子,是又上她这儿来了?
镜子里的人在对她笑。
任胭也回一个笑,心照不宣。
出门的时候,她的四位邻居在锻炼身体。
戴眼镜的两位先生在打太极拳,另一位脖子上围块手巾在跑步,剩下的那位站在树下调侃辜廷闻:“我们今儿正好要外出,您刚换的衬衫也给捎去洗了。”
简单的衣物送洗,倒成了件了不得大事!
辜廷闻微低着头正在擦眼镜,掂了掂手里的镜布,作势要丢过去;那位先生见了抬手就搪,却搪了个空。
他放下手臂兀自惊讶,没成想镜布这时候才扑到脸上,又顺着镜片滑到了皮鞋。他吃了记暗亏,众位同僚不厚道地笑。
“出你不意,攻你不备!早说叫你不要跟七爷逗闷子,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对君出手了。”
接下来是阵笑骂。
任胭在厨房里捞出了广肚,搁进兑温的清水里,一面刮洗,一面听外头的热闹。
刨花最后搁进汤盅里,浇了鸡汤烧滚,撒了一把腿丝,模样煞是好看。
四位先生占了个头彩,每人分了一盅。
清香软滑的广肚,煨进了清汤的鲜美滋味,刚入了肚,内心就极为熨帖。
其中那位先前起哄的先生,嚷着要辜廷闻把这道新颖的汤羹添到下月的月刊上,结果遭到直接的拒绝,还唏嘘哀哉了半晌。
鸿雉堂上工后,任胭将这道刨花广肚汤回给了杜立仁和掌柜的。
掌柜的喜笑颜开,约个时间试菜,若是得意,就叫人把菜牌给挂出去。
他走了,杜立仁的脸就撂下了。
“怨不着一早来清点,说是广肚少了,原是你拿了去。”他当着新徒弟和呆鹅徒弟的面数落任胭,“还不敢自个儿动手,竟敢撺掇七爷!”
好好的事儿,到了师父嘴里就能唱出大戏。
任胭耷拉着脑袋,挨呲儿。
起先她还争辩两句,次数多了,她就发觉不能杜立仁硬顶,那会把他脑袋上的犄角给顶出来,到时候吃苦受累的不还是自个儿么?
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没什么大事儿,她还能跟她这位白捡的爹急眼吗?
听着吧。
杜立仁又老生常谈:“早瞧出来你有这本事,原先上辜府还装模作样。就算给七爷当傍家儿,难道不比外头抛头露脸的好,怎么想的!”
哎,话说着说着就往下流走!
呆鹅师兄始终是呆,眼里除了锅碗瓢盆,菜刀砧板,别的一概不往心里头去。
可新师弟是口眼都格外活泛的,知不知道的都要问都要看,这会俩眼珠子死盯着任胭,那意思大约是瞧不出她是这么个人物。
任胭呲牙一乐:“那还不是多亏师父您。”
一句话给杜立仁气个倒噎。
这姑娘还有后半句候着他:“您回回使不得的珍馐美味,还不是求了掌柜或是七爷托人给您运来试菜,好不好的他们也没说您一句不是,这不我要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跟您学的!”
她嘴皮子溜,溜得杜立仁恨不得举刀给她钉砧板上。
他苛待这个徒弟,甭说鸿雉堂里,就算是堂口的常客也有所耳闻。
大多数人看热闹,也看不起女人,这是他张牙舞爪的本钱;可他也不是不懂得收敛,他知道任胭和辜廷闻和成世安那点事,收敛的同时更看不起她。
一个半大的女人,要么寻个人家嫁了相夫教子,要么图省劲给人做小也是吃穿不愁,何必非要在爷们儿堆里凑热闹,不三不四的?
古往今来那么些年,见过几个女人能干成事儿的?
如今大清朝是没了,该有的规矩本分也被推翻了,他痛心疾首,越痛心疾首越看刺头儿似的任烟不顺眼,他必须给她个教训。
他每天不教她,还总想这事儿,脸都想得削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之前那徒弟是瞎了,可不新来一个么,心活眼也活,早晚能把这眼中钉给拔了!
杜立仁看了新徒弟一眼,新徒弟也瞅他,互相点了点头。
打完仗的任胭一面切菜,一面打了个寒噤。
下工前,她就遭了报应。
徒弟的工钱是打各自师父的工钱出的,鸿雉堂门脸儿大,再微末的徒弟的工钱都能抵上别家馆子帮案的月钱,那师傅们的更就是阔绰,可再阔绰也架不住一个耍心眼的师父。
上月的月钱到任胭的手里只有三成。
杜立仁当众作了解释。
红案这头一位师傅回老家奔丧,月余未归,底下四个徒弟下月总不能喝西北风,他就把自个儿的月钱拨出一半给分了,余下到自个儿徒弟的手里也没剩下几个。
杜立仁的目光打任胭这儿过,说了句:“大伙儿都是同门,理应互帮互助。”
互相帮衬倒没什么,就是全给人家,任胭也不是不乐意。
关键是呆鹅师兄和新师弟的月钱比她多了不知好些,当面儿给的,她又不瞎,人家的工钱正常握着,到她这儿连下月的赁钱都给不起。
杜立仁当了八面玲珑的大佛爷,赢得一片赞誉。
任胭猫在犄角旮旯里,吃了个哑巴亏。
于是下工后,杜立仁再次被这个刺头儿似的徒弟给堵在了后厨里。
任胭的目的很明确,她的工钱少,师兄师弟的工钱也得少,要么把她的工钱补得和师兄师弟的工钱一模样多,要做到一视同仁。
杜立仁的火又叫她拱上来了:“失心疯了吧你!”
任胭二话没说,打呆鹅师兄的衣兜子里翻出红纸包好的月钱,数了六枚给拍桌子上;又翻出自个儿衣兜里可怜巴巴的两枚,看着杜立仁。
“后厨是儿戏和玩闹的地方吗?”杜立仁指着她的鼻子,叫她认清现实,“你就是个瓷器,养在那儿就为了赶时髦好看,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值两块大洋吗?”
任胭不怕跟他讲道理:“我每天和师兄师弟们一样时间到,做同样的活,该做的从没有拉下,打鲜蘑桃仁到刨花广肚,我做的值多少大洋您心里难道没数?”
赶时髦,瓷器,说谁呢都?
这师徒俩见天儿就干仗,师傅伙计们早习以为常。
杜立仁顶有名气的大师傅成天为难自个儿徒弟,面子里子都不要了,也要给小姑娘撵出门去,多大恨!
瞅着看热闹的,杜立仁越发急躁:“滚边儿上去,自个儿也不瞧瞧清楚什么样人,再闹,再闹就没你这个徒弟。”
这才是真格儿的目的吧。
任胭笑:“您收了我这徒弟,没错没过的,又凭什么给我赶出去呢?您也甭想让我遇上事儿就缩起来,我不是这样人!”
她有的是招儿维护自己,有的是招儿维护公平。
上家就去找了那四位邻居,要写文章,好好说说男女工之间不公的事儿。
戴眼镜的张先生是个炸药桶,点火就着,义愤填膺地道:“离上回咱们写《论今后妇女的出路》已有两年了,两年来我们谁都没有提过娜拉精神,也没有再提过打破家庭的藩篱到社会上去后应当做什么,任小姐的想法实在太好了。”
他激动地在颤抖,提笔就写要觉醒,要解放,要富有,要冲破一切阻碍和禁锢。
还有男女平权,首先是作为人的平等。
公事上,最起码要男女同酬。
第二天,任胭是揣着刊登了张先生文章的报纸上工的。
后厨的砧板上放着一小摞包好的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