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胭毫不犹豫地抓手里,红纸封被她掀了个劈叉,露出里头四枚整整齐齐的大洋,一圈光可鉴人的直齿边,托在手里沉甸甸。
杜立仁瞅她那守财奴的模样心里就来气,越气越瞧不起。
女人家眼皮儿浅,光盯着兜里的寸把地方。
有钱就喜笑颜开,没钱,甭管你是谁,骂三孙子似的给骂到狗血淋头,规矩礼法早丢到太平洋里去了。
这更是个有主意的,见说不通他,就蛊惑别的爷们儿扯着平等解放的幌子,背地里干下三滥的龌龊事儿,倒真给她闹出点动静了。
如今的读书人心眼子都叫女色给糊弄完了,不干正事,成天给女人写文章,给女人伸张正义,斯文败类。
杜立仁心里头越想越不对味儿,还都是女人闹的,家里头围着锅碗瓢盆转悠完了,非得上外头惹是生非,褶子了吧?
他坚信自个儿的想法,女徒弟不能要,尤其任胭这样的,哪是女徒弟,简直女土匪!
数钱的工夫,哪能知道她师父针对她想了一车主意,任胭把钱揣兜转过脸,一攮子又杵她师父心窝上了:“师父好!”
好个屁!
杜立仁扭脸就走。
任胭习以为常,要是杜立仁哪天待她和颜悦色,脑子里反而要鼓风车似的想,师父是不又准备拾掇她了。
委屈归委屈,埋怨归埋怨,工作照旧,日子照过。
她今儿除了帮案的活儿,还得让师傅和几位师叔试菜,除了哑了的鲜蘑桃仁和集思广益的柴把翅,刨花广肚才是头道完全由她掌勺的新菜。
过了晌午,撤换了下半晌的菜式,挂在汤品头前的恰是那道刨花广肚,后头缀着任胭的名儿。
鸿雉堂在这上头不讲师父徒弟那一套,谁手底下出来的菜就归谁,师父讨不着徒弟便宜,就算是后院里头杂工琢磨出上的大雅之堂的,也缀着自个儿名。
任胭站在招牌架跟前,笑眯眯地看了半晌。
红漆木牌晃晃悠悠,伙计捧着先生新写的菜单子上外头拓印去,跑过她身边还笑:“任师傅加把劲儿嘿,能琢磨出新菜单,让咱一天跑仨回也乐意不是?”
人家给脸面,接过来揣心里头乐一乐就完了。
心满意足,任胭抿着嘴,溜达上后厨去。
吊汤发干货,已然忙起来了,灶间除了丁当规律的刀板声,走动咳嗽一概不闻,膛里的火直烧到天黑仍旧旺得热烈。
下了工,任胭记起数日没去探望成世安,人替她挨了那么下子,到这半会还没好利索,她包了两兜果子和几包点心直奔医院。
上回那俩巡警正陪着四五位上司规矩地贴墙站着,咧着大黄牙点头哈腰地给成世安道别,瞧见任胭笑一笑,问候声,溜得更快。
心里没底么,这么些天了,连根歹人的头发丝都没薅着。
成世安直叹气:“抓了个鸡崽子似的吴司海,一顿拳脚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就会上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跟前糊弄,看见他们就恨不得给踹回娘胎里去。”
成家是从不相信这些裹着公服的,自个儿也打发人找过。可除了那个棒槌打谁手里做出来又使过,查了个底掉,余下的什么也没摸着。
要么是那抡棍子的有大来头,要么就是有人把事儿给兜紧了。
这里头什么弯绕,成世安和任胭心里都不大安。
她笑:“什么好人呢,犯不着为他们置气,您好些了没有,前儿都没腾出空来瞧你。”
好不好的倒在其次,姑娘是来服软的,他接住了就顺杆儿爬:“你还记得有我这号人?”
话是说笑,面上的表情却说不尽的哀怨。
成世安的面相阴柔,有点男生女相的味道,平日里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爷们儿,背了人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哀婉娇柔,看得任胭心里头发怵。
闹妖儿,就是说这样的吧?
但他对她有恩,不能这么肆意诋毁恩公。
任胭规规矩矩地交待:“我发明新菜式啦,刨花广肚,一品汤,等您好了,我做给您吃。”
怕他不明白,她还比划个刨子,凭空推了那么几下;又给描述肚花的模样,生生把成世安给说得饥肠辘辘。
饿归饿,他到没忘了正事:“昨儿我让人寻你,婆婆说你早搬走了。”
任胭摸摸鼻子:“是前儿的事,我怕人接茬报复,白给大伙儿添麻烦。”
“搬哪儿了?”
“砖塔胡同。”任胭笑,“从百年前起和住的都是戏班子,白天晚上唱杂剧的,锣鼓喧天可热闹了,结果光绪二十六年来了那伙子洋贼,大伙儿都跑了。”
砖塔胡同,不住着辜廷闻的同事吗?
她关心的是热闹,他关心的是她:“那儿住着好吗?”
“好啊。”她低着头盘弄手指,耳根微微地发了红。
年轻女孩子的心里是藏不住爱情的,但凡沾点边角,都能勾动她心里那个人,说一说讲一讲,心思全跑那人身上去了。
成世安恨自个儿以往遇上那么些姑娘,练就了一副好眼力,歪歪眼儿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廷闻达成所愿,她也心满意足,可他呢,光棍伶仃一个!
凭什么?
明明是他先喜欢这姑娘的,怎么就被辜廷闻捷足先登了?
不讲究!
平时看老实正派的爷们儿,竟然这样鬼头鬼脑?
瞎眼了!
伴着长大二十多年了,都没发现他是个挖墙脚的货色。
那个恨!
果然应了那句话,没有挖不动的墙角,只有不努力的兄弟。
好兄弟!
心里翻来覆去把辜廷闻都给嚼烂了,也没埋怨点任胭,果真是情到深处无怨尤。
他脑子转风车似的,开口却很温情:“你自个儿搬过去的,那么些东西,累不累?”
任胭摇头:“我力气大,扛得动,就几步路的事儿。”
看来辜廷闻并没有去接她,这上头,他们俩打了个平手。
成世安又开口:“我这身子骨虽然不成器,但是力气活还是能做些的,下回要搬个什么物件,我帮你。”
任胭笑着致谢:“您的心肠可真热,那等您好着。”
他抻胳膊动腿:“快了快了,还有十来天徽瑜就要订婚了,到时候我这个做哥哥的不能弱不禁风,叫她婆家看热闹。”
任胭心里咯噔一下,张嘴就问:“不是因为七爷受伤,订婚取消了?”
成世安心里不落忍,可话还是得说:“两家父母都点过头,哪里能取消,不过延迟几天,否则订婚宴上未婚夫绑得跟粽子似的,不好看!”
任胭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许久,才听她言语一声:“我没有,听说。”
成世安强颜欢笑:“你是不是又偷懒,没跟徽瑜学洋文?勤学好问才能进步,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多早晚能出师?”
她还是不说话,低头着,手攥在一块儿,没动静了。
成世安有些心慌,欠了身子去叫她:“小胭?”
她茫然地抬头,眼圈有些发红,隐忍着。
若是掉眼泪,他倒能名正言顺地安慰她,可现在这样,他能做什么?
是他惹了祸,却束手无策。
恶劣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一股脑全压在他的心上,沉甸甸的,越沉越有怒意,他于她而言算什么?
任胭开了口:“您歇着,我要回去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站起来就走。
“任胭——”
他在身后叫她。
她像没听见,开门,关门。
成世安抱肩靠在沙发里,抬头望着屋顶,雪白的,纤尘不染。
他比辜廷闻差在那儿?
都不重要了。
他心里有怨,有气,这档口也得忍着。
十天之后,辜廷闻会是徽瑜的未婚夫。
任胭算了算时间,好像也没几天了。她在鸿雉堂活得很自在,一乜眼就是一天,不像在家度日如年。
这有好也有坏,坏的比如,今天她和辜廷闻爱情就要结束了,算来算去也就两天,眨眼的工夫。
情深易夭,说得是这个意思吗?
她在热闹的长街上游魂似的,心里头都是恶念。
怪他伪善,眼瞧着就要订婚了,还来同她讲那样的话,一字一句都刻在心里了,回头看看不过是谎言。
任胭堵得慌,赌到眼睛发胀,在不发泄是要坏事儿的。
她跑起来,回砖塔胡同,等他到家势必要问个清楚明白,欺负个姑娘是什么意思!
他的同事不在,辜廷闻也没露面。
东面的天都要醒了,院子里还是悄然无声。
任胭咬了咬牙,出了门去辜府。
胡同口悚然,远远能望着府门前两盏电灯,洒下来惨白的光;阴影处站着数十辜家的人,警惕地环视四周。
无法靠近。
他若不肯相就,她永远被排除在世外。
任胭低着头,回身上工。
今儿掌柜的来的早,同所有的师傅们在言语:“七爷和成家小姐的订婚宴又续上了,前头的单子不顶用,回头老夫人会差人送来,她老人家亲自督办,各位都紧着点心!”
鼓点都敲上了,戏哪有不开嗓的。
这就是事实了。
任胭笑笑,自个儿这样傻么?
掌柜的叫她:“任胭,订婚宴你莫要跟着你师父去,另有差事嘱咐,切莫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