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
甭管是谁的主意,正中她下怀。
她是爱热闹不假,可热闹跟热闹也是有三六九等的,不想叫那俩人杵眼窝里头,回头再伤了眼睛,往后即使见着了也绕道走。
就是有些事无疾而终,颇为遗憾。
洋文学得不好不坏的,如今是不愿意再上成府了,看来还得再踅摸个师父,最好是个成过家有过孩子的。
还有哈士蟆啊,说了好几回都没看着,甭说下锅了,运来时候什么模样,谁知道呢?
任胭闷着头,拎了个冰糖大萝卜到手里,掂了掂。
嗯,实心的。
灶上被鸡汤氽透的鱼肚装了盘,挤干净了汤,候着大锅里满满当当的二斤鸡汤煮滚后,再次下锅,煮个一盏茶的时间。
她一面看着锅,一面雕萝卜,琢磨不早不晚的,是谁在这档口点了白扒鱼肚,小日子过得这样精致。
师弟又送了一笸箩萝卜。
任胭斜眼,什么意思呢,萝卜开会?
师弟是个笑脸弥勒佛,老大一张嘴,乐呵乐呵嘴角都能咧到天灵盖上头:“师姐,师父还让雕十来个,您手上功夫活,多受累,这膛火我替您看着!”
任胭一哆嗦,险些把手里的萝卜牡丹豁两半。
“哪位爷,吃的这是萝卜花宴吧?”
师弟蹲地上咧嘴:“辜家的二管家,说是给七爷的婚宴试菜来了,三楼一坐品茶吃点心,点什么咱都得照办。”
生怕她不够闹心,还介绍得淋漓尽致。
“您手里的这位,回头摆白扒鱼肚的盘;再捡个小点儿的雕出来搁酥盒子那盘,说是成小姐爱看,七爷爱吃。”
任胭的脸当时就撂下了,重瓣大牡丹险些被她切成玲珑小芍药,一甩手,歪七扭八的牡丹花被她丢进盘里。
“爱看的自个儿来雕,爱吃的自个儿做,订个婚了不起!”
她咕哝的小声,师弟只听了个大概其,心里头明镜似的却不说,手忙脚乱捧住了花谄媚:“咱们厨子做不了客人的主,师姐好歹看它的面儿,给个痛快!”
蔫巴巴的红萝卜在白盘子里挺尸,丑得没眼看。
任胭叹口气:“我重雕个新的!”
萝卜雕好,时间也到了。
鸡汤里的葱姜挑出来,搁盐酒糖,盖了盖儿再煨会,等鱼肚入了味勾芡淋鸡油。
国色天香一朵大牡丹花开在盘子边上,配上味鲜汤浓、软糯雪白的肚块,甭说订婚,就是结婚也够格儿啊!
任胭又醋上了。
架子上的老陈醋都没她的嫉妒够劲儿!
挥了一早上的刀把子,歇过晌还得对付那位二管家。
任胭心里头嘀咕,这位爷的肚子别是个漏斗吧,吃了一早上了怎么还没个完,就算每盘尝一筷子,到这个点儿了也够瞧的。
天擦黑好歹那会给人送走,任胭还没喘口气,堂头又来了。
“承德的唐老爷后儿做寿,叫了咱们的大师傅上府里去应承,这儿忙得走不脱,你师父叫你带上你师弟跟着肖师傅上那儿历练一场,我把话回给唐府了。”
她那位师傅在取舍上,脑袋瓜子向来灵活。
任胭问:“这儿离承德也不近,后儿来得及?”
堂头说来得及:“唐老爷包了趟火车,咱堂里有汽车给你们送火车站,到地儿有人接着,甭耽误点儿了。”
他又交代:“这位唐老先生原是辜老爷在政事堂任职时候的钱袋子,如今虽说辞了官,上承德颐养天年,可官威犹在,不能马虎。”
任胭点头:“我这拾掇了,今儿晚上就走。”
她出门,师弟也出门,跟在肖同和他徒弟后头钻进汽车里。
还未及两步路,绵密的雨就刷了下来,一程接一程,等到了火车站,雨大得连伞都撑不住。
上了火车,任胭的裤子褂子都往下砸水,鞋底下淌成条河。
包袱里带的两件换洗衣裳也是半干,上盥洗室换过,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潮气。任胭对着镜子胡捋贴额头上的刘海,湿漉漉的。
开了门,门边一道黑影匆匆而过。
前儿她被任越跟踪的心里头发毛,这会一乜眼看见个鬼祟的,心里头就起疑,尤其这黑影窜到走廊尽头还略顿了顿,回头看一眼拐进了前面的车厢。
她怕他跑远了,只同沙发椅里的肖同简单交代两句,就跟了上去。
那人走过一个个狭窄拥挤车厢,脚步越来越快,飞檐走壁似的,快到任胭眨眼的工夫,人就已经消失了。
车上的客人吃罢晚饭,横躺竖卧,行李包裹塞满了整个过道,堆积如山,任胭被围在其中。
很快,就有一个女人的尖叫:“我的孩子——”
她来回地奔跑询问,说睡迷糊了看着个人路过座位,把她的小子给从怀里抢走了,疯疯癫癫的模样。
周遭的人顿时警觉起来,翻衣兜的,找行李的,逼仄的空间瞬间像惊了的鸡窝,一窝蜂似的你推我搡。
这个那个都说钱没了,耳环手镯子叫人摸去了,哭的喊的,震耳欲聋。
鸡飞狗跳里,只有任胭在人群里安静地站着,招摇的很。
是那个快要疯了的女人最先冲上来:“就是你,就是你抢了我娃儿,你把他还给我!”
歇斯底里一顿打,任胭搪不过,手背上叫挠了两道血印子。
失窃的人没有理智,但凡有个发泄的地儿,甭管是与不是,都铆足了劲头闹,把任胭围在当中要搜身找孩子找金银。
肖同带着徒弟好不容易挤进来,任胭的两条衣服袖子都叫扯掉了,小姑娘头发被抓得横一道数一道,攥着拳头红着眼睛狠狠地盯着人,随时准备扑上去。
听了动静的警察吹响了哨子向这儿跑,脚底下使劲儿,可身子动不了,干张着嘴像露出水面的鱼,急得满头大汗。
等他们来,把失控的乘客制止住,被围在当中的人已经彻底落拓成了叫花子,衣裳头发没个完整的,嫌疑更重。
况且,他们身上都没有车票。
任胭翻遍了包袱和衣兜,连张纸片儿都没有,她师弟蹲地上哆嗦成一团,嘴里不住地念叨不是贼。
肖同试图跟警察讲讲道理,可抬了唐老爷也不顶用,刚到滦平就给人撵下了车。也不是白撵,叫了当地的警察来给人逮住关结实了。
这会甭说寿宴掌勺了,连身家性命都堪忧。
师弟坐在腥臭的干草堆里嚎啕大哭:“师姐,你为什么要偷人……东西,还偷人孩子!”
他又哭,还想着上承德的唐府见见世面,这回好,上阎王爷跟前见世面吧!
哭得狱警都烦了,拎了根棍子,把牢门凿得地动山摇。
任胭扒扒耳朵,想得却是另外一回事。
那人到底是不是任越,若是,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安得什么心;若不是,她又跟谁结了仇?
上承德,是下半晌杜立仁突然拍脑瓜子决定的,谁也不是个,能透什么消息呢?
事儿里头透着古怪!
师弟还在伤心:“我要是死了,老娘可怎么办,还有我五个孩子,最小的才两岁,全靠着我活着,可坑苦了我喽——”
任胭被他哭得脑仁疼:“可闭嘴吧,就算你死了,还有你媳妇,没有你还不成事呢!”
师弟不哭了,扑过来抓住大铁柱子,预备着把脑袋塞过来审问她:“你为什么偷人东西?”
“我没偷。”
最后一遍,爱信不信!
肖同看着她不耐烦的模样,轻声问:“你可看轻那人的脸了?”
任胭摇头,可她总觉得那人会是她哥子,八九不离十吧。
肖同叹口气:“如今别想别的,承德那儿接不着人会告诉七爷的,七爷不会丢下咱们不问,你且安心。”
于公于私,辜廷闻都不会把他们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儿上。
肖同还特意冲她笑了笑,以示安心。
任胭讪讪的,也没了话。
监狱里的日子难熬,一眨眼的时间都像是过了年。任胭坐在地上咪了个盹,被冻醒的时候身上的衣裳还没干,师弟还哭。
三顿馊窝头在地上摆着,有人来提她。
是刑讯逼供还是别的,任胭心里擂鼓,走着路,脚底下就拌蒜。
结果一扭脸到了没人的地方,那狱警险些给她跪下:“任胭小姐,对不住您,小兔崽子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到您头上了,您赎罪赎罪!”
赎罪的话,一直说到干净敞亮的大办公室门跟前。
他抬手敲敲门,腰都直不起:“爷,任胭小姐请来了。”
就说不能是给她脸面,来了位了不得的。
任胭心里很高兴,肖师叔讲的话奏效了。
既这样,就少些怨他吧!
她背着手,欢欢喜喜地进门:“七……成先生……”
沙发歪着个公子哥儿,西服不好好穿着,一搭长一搭短的挂在肩头;脸上扣着张报纸,滑下来半面露出眉眼。
他正冲她乐:“瞧着我不高兴?”
她刚要说的话,他不是没听见。
可那又如何?
来的是他,不是辜廷闻。
成世安起身,握住她冰凉的手带到沙发里坐,推了杯热茶:“紧赶慢赶,还是叫你受了这些苦,别怕,我替你出气!”
这话,有人也同她讲过。
茶气熏热了她的眼睛:“七爷呢?”
小小的声,怀着希望。
成世安歪歪嘴角:“陪着徽瑜试礼服,不大有工夫,怎么想起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