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截走廊,数到第三根红漆抱柱,就隐约听着正厅里瓷片碎响,接着再无任何动静。
楼下玉盘珍馐流水似的上了桌,戏台子上的角儿正把藤子软枪舞得虎虎生风,围栏边儿聚着一众嘻嘻哈哈看热闹的孩子,大不过七八,小不及二三。
太平盛世里,谁也没明白楼上烽烟突起。
任胭进了侧厅。
半扇小门开着,正巧能见着端点心的丫头被辜廷昱的侍从官反剪了双手,死死地摁在地上,甩开假发露出个平头,是副爷们儿的脸。
方脸阔耳,目露凶光,因擦着胭脂水粉显得更加诡异。
不是任越。
“施主不跟外头好好唱戏,上这儿呛行来了?”辜廷衡先笑出来,说完了又瞧辜廷望:“二哥认得?怎么扒下假皮,您就坐不住了?”
二爷陪父亲母亲身边,掂着筷子夹点心,垂着眼儿也不看谁:“老四整日凑香火堆里,把眼儿给熏完吧,臭脚料子,也配认识咱们?”
臭脚料子面前甩着把匕首,巴掌长的尖儿还冒着寒气。
辜老爷偎在座椅里一劲儿咳嗽,老夫人替他顺气,都这会了,脸还是白惨惨:“好好的,怎么进来这样腌臜东西,外头那起子作死的!”
撒完了气,命人叫侍从进来问罪。
可这里是张吃人的布口袋,许进不许出,老妈妈还没到门根儿就让人给搪回来了,身强力壮的爷们儿把门,气势汹汹。
老夫人这才觉得不对劲:“老七,你要造反?”
辜廷衡护着弟弟:“母亲偏心,人是二哥哥招来的,要不是七弟事先明白,求了大哥哥护着二老,这会……罪过罪过!”
他一向不爱问家事,可但凡开口就是有了真凭实据,辜廷望坐不住,拍案而起:“老四,我看你是魔怔了!”
辜廷衡揖个合十礼:“上有佛祖,下有双亲,二哥你倒是讲讲,我哪儿魔怔了!”
大开大合的争执,终于惊动了下头的人。
戏台子早早叫人赶散了,有人要往二楼闯,可除了年长些的,小辈全数叫禁在了楼底下,同辈的手足进了走廊就听着辜廷衡掷地有声:
“二哥派了心腹刺杀父亲母亲,这人就是证据,是您自个儿把话说明白,还是请长辈们来审?”
“你放屁!”
辜家老爷咳嗽声惊天动地,老夫人满脸是泪,一面劝一面央求,求他保重身子,再无力约束儿子们争斗。
扯不完的羊皮,辜廷昱嫌烦,对着侍从官比比手势。
浑身要紧的地方都挨了阵拳脚,被捆着的凶徒疼得哭嚎着顺地打滚儿,一五一十地交待辜廷望怎么收买他,怎么在寿宴上行凶,如何再栽到辜廷闻头上。
生怕人不信,言明除了他还另聘了位帮手,是任胭一个爹的哥子任越。
约定妥了,假模假式地动番手,一股脑儿将辜廷闻扯泥潭子里头,事成之后自有他的好处。
谁知道他来了,任越却没了影儿。
急脾气的婶娘先坐不住:“就知道那样人家没好秧子,这会可好,老七引狼入室!”
始终沉默的辜廷闻这才开了口:“婶娘说差了,若不是肇名这位舅哥事先报信,我着了二哥的道事小,若伤了父亲母亲……”
事前后讲明白,可只凭着言语,辜二爷如何能认。
人佯装平静地吃茶倒酒:“弟弟们演得好一场大戏,伙同了贼眉鼠眼的舅哥来害自个儿兄弟,果真随了小家子气,为个女人能冲冠一怒!”
“二哥是要同我那位舅哥当面对质?”
辜廷望并不敢。
事到如今,任越为了保命,黑白颠倒自然不在话下,他一成胜算也没有。
当然了,他也不怕。
当日收买任越时就做好了两手打算,若是事成了,就把脏水泼给辜廷闻,勾着外贼要霸占辜家财产,狼子野心。
若是不成也不要紧,还是把罪过推给辜廷闻,恨爹妈偏心才想出这么个招儿将他这根眼中钉拔去,到时候辜廷闻身败名裂被撵出家门,受益的还是他。
去路给自个儿备好了两条,他怕什么?
二爷心平气和地笑一笑:“老七自个儿演出戏就罢了,还得叫哥哥们陪着唱,唱得好不好,都没有哥哥们的好结果,你这买卖做得真值当!”
老夫人见撕破脸皮不成样儿,到底发了话:“为个外人伤了自家兄弟情意不值当,这个东西,再加上姓任的兄妹俩一块叫人拿了报案,这事儿便到此为止。”
老妈妈领了她的令,干着急,出不了门,笑话似的。
“母亲别急,事儿还没完。”辜廷衡再揖礼,袖子里摸出几张照片和一摞纸张,一一摊在饭桌上,请长辈们翻阅。
上头正是辜廷望的秘书同地上这凶徒吃茶吃酒,八大胡同里寻欢作乐的场景;纸上是银行里给人新立的户头,来往账目一清二楚。
辜廷衡瞧着哥哥:“二哥还有什么好讲?”
这样地步,连父亲母亲给他讲情,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刺父杀母搁在哪朝哪代都罪该万死,即便是动了心思都不成。
辜廷望失魂落魄地坐那里,也不明白是什么打算,可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对成世安发难:“是你卖我!”
一杯滚茶尽数倒在了成世安身上。
他的太太惊慌失措,扑过去又抹又擦,眼里含着泪水对着辜廷望喃喃,说的洋文,九成是在骂他。
成世安抖搂抖搂身上的茶叶,笑一笑:“二哥忘了,我同廷闻自幼交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看着辜廷闻的。
任胭面对着他,看得见他眼底的情绪,悲怆得很。
辜廷望下一瞬的话解了她这个惑:“交好?他抢你女人,囚你爹妈,这样的畜生你同他交好?”
成家手里数条人命的冤屈,前儿都叫辜廷闻翻查了个明白,祥生同那个不知名姓的车夫,还有坠井而亡的连绣,甚至过去数十年桩桩件件,足够成家老爷和太太下大狱。
爹妈四处奔走叫人顶罪时,他是知道的,也动过私心,求辜廷闻放他们一马。
只要还有活路,他定让他们辞官归故里再不问北京城里诸事,往后更不叫他们行凶作恶,含饴弄孙安度晚年。
辜廷闻当日在电话里沉默很久,挂电话前却问他:“等孩子长大,怎样同她们说起母亲?”
他无言。
何况成家墙倒众人推,想救都来不及。
他犯不着怨恨辜廷闻,成家的结局不过是咎由自取,只是越不过心底那道坎,终归是他先前退缩避让,狠不下心阻止父母的过错罢了。
辜廷望以任胭的事游说,他假意愤懑逢迎,同辜廷闻里应外合拆了辜廷望的台子,也不过是舍不下最后的手足情谊。
时至今日,他该功成身退。
他拍拍辜廷闻的肩:“后会有期。”
成家不及百年,都已是摊烂泥浆子,何况是辜家,辜廷闻生长在里头,又是怎样的难堪?
原来世人皆苦。
他抬头时见着侧厅里的任胭,笑一笑,最后带了太太和孩子离开。
闭了门,终于是辜家的家事。
辜二爷跪在父母面前声泪俱下,表示痛改前非。
辜老爷身子将好,又被他这番动静闹到背过气去,老夫人命人将丈夫送回房间休息,迈过门槛时,回头看了眼辜廷闻:
“这个家,终归还是你说了算!”
她脸上无甚表情,姿态仍旧是端庄雍容,连脚步都不曾慌乱一分,若不是下楼梯时的磕绊泄露了心事,任胭当真以为高门中的气度竟是这样冷绝。
辜廷闻去搀扶母亲,却被她一把握住了手:
“你需记着,他是你哥哥。”
儿子大逆不道,可她终怀慈悲。
生怕辜廷闻心肠冷硬,攥紧了他的手,眼水盈睫:“娘求你,让他活着,辜家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不能再……”
辜廷闻回握着她的手臂,声音极低:“您那年眼睁睁看着二哥把匕首刺进五哥的心脏,也是这样求他的吗?”
“你都知道,原来,你都知道……”她嗫嚅着,满脸是泪。
为着辜家的颜面,为着大房的尊严,她痛彻心扉,都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可如今,她仍旧为了这两样开口求骨肉,保全辜廷望,何其可悲。
老夫人是被抬走的,寿宴一场热闹至此方休。
园中的客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明白辜家老爷和太太身体不适,寿宴早早地散了场,意兴阑珊,车马陆续离开。
辜家的长辈都未散,是为了新任的掌舵人。
任胭坐在侧厅,手脚发冷,直到有人来,将她的手捂进掌心里。
“你……”
辜廷闻的眼睛是红的,疲惫不堪:“下工了,我接你回家。”
她看一眼灯火辉煌的正厅,人声鼎沸,再好奇地看着他。
“与我无关。”他同辜廷望翻脸,从来都不是为了家产和身份。
如今辜廷昱打关外回来,也该名正言顺地接下这份担子,他是辜家的长子,想来家中的长辈不大会有异议。
“好。”任胭应了声,起身同他出门。
辜家的丫头小子正端着杯盘鱼贯而出,二层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见了他们露面,纷纷避到墙角围栏,空出当间一条走道。
任胭不急于这一是,示意他们先行,转身对辜廷闻道:“今儿就在这儿歇吧,来回折腾还费劲。”
他笑说好:“明儿叫人给你收整物件,搬到咱们的公馆里。”
“这样快吗?”
“不快,还有一年。”他笑着,同她瞧天边的月,脚下的雪。
她抿着唇,不大好意思。
他话锋一转又问:“想见见他吗?”
任胭收了笑:“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