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延的婚宴离去时,两人到底顾及着双方长辈的叮嘱,不敢正面相见。最后是聂含璋坐在车厢里,席枭骑着马一路相陪,两人隔着车厢慢慢地说话,足足比平时多花了半个时辰,才将她送回聂府。
这一次婚前相见,分别给两人吃了一个定心丸,两边府中的事情都已准备齐全,就等着三天之后举办婚礼了。
一直忙碌着的聂含璋突然就闲了下来,大婚前三天,老太太什么也不让她操心,她每天的任务就是吃好、睡好,养足精气,美美地出嫁。
大婚头天晚上,吕氏特意过来探望了她,身为嫡母,她有教导女儿婚后礼节的责任。但那些贴心话,吕氏对着聂含璋如何能说得出口,只简单吩咐了几句,说了些“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之类的陈腔滥调。
离去前,吕氏偷偷摸摸地往她枕头底下塞了一本书册,让她睡前看一看,然后一脸尴尬地走了。
聂含璋好奇地打开书册一看,也是窘迫得不行,原来那是一本春宫图,怪不得吕氏当时的表情那么诡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床第之事,即便同为女人,负有母女之名,但关系不够亲密的话,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深入交流的。
聂含璋躲在床帐里,像做贼一样偷偷翻完了那本春宫图。看罢之后,不由面红耳赤,这一晚上的梦境里全是儿童不宜的画面。
八月二十六日,晴空万里,黄历上有云:宜嫁娶。
寅时三刻,睡得香甜的聂含璋被容嬷嬷几人从被窝里挖了起来,聂府上下一片灯火通明,窗棂上映出仆婢们来来去去忙碌的身影。
聂含璋迷迷瞪瞪地被千霖千雪伺候着沐浴净身,洗过澡后,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许多,全身从上到下都换了崭新的行头。
从嫁衣到鞋袜,无一不是鲜艳的大红,上头全部绣着鸳鸯戏水和并蒂双莲的吉祥图案。猛一照镜子,看到披头散发的自己,她有种在拍鬼片的即视感。
嫁衣的料子是席枭特意派人送来的天山冰蚕丝。触手一片水滑柔软,穿在身上没什么重量,轻柔地不可思议。关键是它还透着丝丝凉意,在穿了这么多层衣裳之后,还不觉得闷热,足见席枭的体贴。
聂含璋穿着大红嫁衣,披散着一头如瀑的黑亮长发,静坐在梳妆台前,等全福夫人为她开脸梳妆。
聂老太太和容老太君为了给她做脸,也是豁出去了,特意请来了宁安老太妃来做她的全福夫人。
按辈份算,宁安老太妃是乾明帝的三皇婶,今年六十有八了,依然身康体健,是京中人人称羡和尊敬的福禄双全之人。
她的身份又如此尊贵,自然是家家嫁女时都想请的全福夫人,若不是因着容老太爷当年有恩于宁安老王爷,哪怕是聂容席三家加一块的面子,也未必请得动人家。
高慕雪成亲时请的全福夫人也是宁安老太妃,她是皇家媳妇,又是贤妃和三皇子亲自登门去请的人,自家人娶亲,没有不去的道理。
这么一对比,聂含璋出嫁也堪比皇室规格了,只全福夫人这一条,就能让许多人艳羡不已。
梳妆的第一道工序是“开脸”,就是拿两根棉线绞汗毛,看上去似乎很轻松,却是疼得聂含璋眼泪汪汪。
只是顾及着老太妃的身份,不敢痛呼出声,硬忍着一声不吭。不过真别说,绞完之后,果然面色红润,皮肤细腻光滑更上一层,让她瞬间体会到什么叫做“容光焕发”。
绞完脸,接着就是上妆,不同与以往的清淡妆容,今日的妆要偏浓偏艳一些。聂含璋一双眼睛长得极好,加之肤色雪白,倒是比平常多了一丝妩媚和娇艳,看人的时候眼角微微上挑,极其勾人。
上完了妆,便由宁安老太君为她梳头,一边梳一边念:“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尔后是盘发梳髻。今日盘的是牡丹髻,意喻富贵荣华,聂含璋的头发又多又密几乎用不着假发髻和头油便能顺利盘起。
最后一道程序是戴上凤冠霞帔,盖上大红盖头,整套妆礼才算完成。在此之前,聂含璋赶紧抽空喝了两碗燕窝粥,兼之扫荡了三盘小点心外加一碟牛乳和一一盘鲜果,食量之大,唬得一旁的宁安老太妃看直了眼。
这也怨不得她。容嬷嬷说了,大婚礼节繁琐冗长,出了门,这一整天可能都没机会吃上一口东西。她是最经不起饿的人,宁可一日无觉,不可一餐无粮啊。
繁复隆重的梳妆完毕,已过了一个时辰。这时,等在外屋的聂含瑜和聂含瑧带着从四面八方来京参加婚宴的本家姐妹嬉闹着进了屋,将手边的贺礼放到其中一个嫁妆箱里,是为添妆。
聂含璋今日出嫁的排场,聂含瑜和聂含瑧不是不眼红的。她作为嫡长女,又是皇上赐婚,自是能享受到这种高规格待遇。而她们两个,除非将来能嫁得皇室,否则恐怕永远都是要被这个嫡长姐压上一头的。
聂含瑜经过罚跪祠堂、闭门思过的一番调教之后,近来老实了许多,不仅对聂璋和蔼可亲起来了,就是连以往被她欺压打击的聂含瑧,现在也能得到她和颜悦色的对待。
至于她心里的真实想法,聂含璋没空理会,哪怕是聂含瑜今日的祝贺语说得有些酸溜溜,她也不会不在心上,只要她和吕氏不惹到自己头上来,大家就井水不犯河水。
谢过了添妆的众位姐妹,吉时也快到了,聂含璋盖上盖头,被喜娘搀扶着去了大堂拜别双亲。
聂府今日张灯结彩,人声鼎沸,聂老太太与聂修夫妇穿得一身喜庆,满面笑容地坐在主位上接受聂含璋的叩拜。
聂含璋隔着大红的绸缎盖头,兴致缺缺地立在堂中听训。三位长辈无非是说些“出嫁从夫、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妯娌和睦”之类的场面话,训导完毕,便带她一起去祠堂向聂家祖先和生母容氏拜别。
等聂含璋再次折返回大堂时,听到府外一片锣鼓喧天,吉时已到,这是新郎的迎亲队来接新娘子了。
席枭今日同样一身大红喜袍,发戴玉冠,俊美非凡。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长长的迎亲队,一路吹吹打打地来到了聂府,引得路旁的人群引颈观望。
今日负责拦亲的领头人正是前几日刚刚大婚的容延,率领着一众聂府少爷,组成了庞大的大舅兵团,将席枭和他的迎亲队拦在了门外。
经过了一番热闹的文斗武试,席枭总算讨得了一众大舅子们的欢心,顺利将聂府的大门“骗”开,前去迎接他的新娘子。
四周全是嬉闹的人声,席枭的内心却异常安静。他的眼里只有站在人群中穿着火红嫁衣的聂含璋。
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层层人海,他总能第一眼就看到她。今天,她终于要成为他的妻了,一股巨大的喜悦淹没了席枭,使得他整颗心都在颤抖。
缓慢而坚定地一步一步朝聂含璋走去,仿佛是朝着自己未来的幸福而去,席枭的耳畔只回荡着自己如雷般跳动的心跳声,脚步轻飘地犹如置身云端。
聂含璋隔着一层红绸,看不清外头的情形,隐隐绰绰中却也能感觉得到一道高大的身影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慢慢地近了,一双大红喜靴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而后,穿着大红喜靴的主人静静停在了两丈开外。
她知道,席枭来迎娶自己了。
此刻,聂含璋完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说是五味陈杂,百感交集。
恍忽中,身边的喜婆轻轻推了她一把,低语道:“聂大小姐,该哭嫁了……”
聂含璋才反应过来,出嫁的女儿临出门前是得哭嫁的,可她心里高兴地很,压根就哭不出来。
最后在喜婆的催促下,不得已干嚎了两声,假装掏出喜贴揩了揩眼角,那厢聂老太太等人也配合着掉了几滴泪,然后便由喜婆扶着她爬上了容延的背。
容延今日是特意来为她送嫁的,亲手将自己心爱的女人送到别的男人的花轿上,他对自己如此残酷,无非就是想让这份感情有始有终,在今日做个真正的了断,从此相忘于江湖。
容延的背宽阔而温暖,一如他对她多年的守护和温暖,稳稳地将聂含璋背到喜轿前,轻轻放下,踢了轿门,然后在喜娘的示意下缓缓退回去。
“延表哥,谢谢你。”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后也只能浓缩成这一句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席将军,璋儿就托付于你了,望你好生待她,永不相负。”
容延将她的手轻轻拉起,放进了席枭的手掌中,心里不免一阵抽痛。
“好,席某定然永不相负。”
席枭执过她的手,感受到掌中不可思议的绵软细滑,紧紧地握住,与之十指相扣,郑重地完成了两个男人之间的交接与承诺。
将手递到席枭掌中的那一刻,聂含璋知道那意味着信任和亲密无间,从此她便是他的妻了。
席枭牵着她上了花轿,在她入轿门时,梦呓一般地在她耳边轻轻唤了一句:“娘子,我们回家了”,他觉得此刻自己就是全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这无异于最动人的情话。盖头下聂含璋的脸一片绯红,原本平静的心湖,这时才泛起了一丝紧张和陌生的情绪,带着微妙的甜意。
在一片鞭炮齐鸣,唢呐锣鼓声中,聂含璋离开了她生活了十六年的聂府,被八人大轿抬到了骠骑将军府。
下了花轿,跨过火盆,聂含璋便由喜婆背着入了席府的大门,随即她手中就多了一条红绸,一头牵的是她,另一头牵的是席枭。
两人在宾客的齐声祝福中,逶迤进了喜堂,跪拜在堂上行了九叩三拜之礼后,聂含璋恍忽听到一句:“送入洞房”,接着便被人扶进了新房。
喜床上铺满了红枣桂园花生等物,简直是无处落座,喜娘把那些东西往旁边扫了扫,聂含璋才坐到了床中央。
须臾,席枭便从外面进了新房,身后跟着一堆要看新娘子的人。今日来了许多席家本族的女眷,许多都是从外地赶来京城贺喜的。
喜婆将挑杆递到席枭手中,笑吟吟地说:“新郞官快给新娘子掀盖头吧,大伙都等着一睹新娘子的芳容呢。”
席枭俊脸微红,努力想摆出平日里那副冷淡的模样,可今日他的眼角眉梢处处都透露着喜意,藏也藏不住。
在众人的起哄下,席枭拿了挑杆,缓步走到床边,颤着手轻轻地将盖头给掀了。感觉到光亮的刺激,聂含璋微眯起眼看着身前的男人。
席枭满脸含笑,整个人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柔和,清亮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倒影着自己的模样,只消一眼,就让她沉醉其中。
席枭亦觉得今日的聂含璋美得令人窒息,一时间两人就这么深情对望着,全然忘记了房间里还有旁人。
喜婆尴尬地大笑,“咱们的新郞官看来是被新娘子的美貌给迷住了,一时看呆了眼……哈哈。”
众女眷听闻,个个掩唇嘻笑开来,将聂含璋和席枭闹了个大红脸。匆匆丢下一句:“你们几个不准欺负璋儿”后,席枭便落荒而逃,去外面招待客人去了。
身后的笑声更加欢快,众人几时见过如此窘迫的席枭,恐怕这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了,此时不笑够本怎么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