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嬉笑,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颜桃之心里很清楚污蛊之术在宫中意味着什么。即便是身在长公主这样的高位,想要全身而退也着实不简单。
“放心,有我在呢。”江浮碧拍拍她的肩。
她很难得地没有出言挖苦他,而是幽幽重叹一口气。
江浮碧执意要颜桃之今晚留在会凌阁。其理由是反正帝君与帝后都不在宫里,现在回宫也于事无补,还不如等明日一早再去了结此事。
颜桃之想想也是,也就没再多说。她素来做事果断,毫不矫情拖泥带水,当下在蒟蒻惊异中允应了下来。
会凌阁四楼有若干雅间,颜桃之住下一间,秦艽与蒟蒻是奴才,自然合住一间。但又因着蒟蒻偏要守在颜桃之门口,于是秦艽也就一个人住一间厢房。
他乐得自在,在宫里他也是一个人睡,若真与个大男人同住他还不习惯呢。
哼着小曲挑选厢房的秦艽大摇大摆地随手推开一扇朝西的厢房门。
我滴个乖乖。
秦艽抽筋似地抖抖腿,目不斜视地打量着厢房塌上坐着的人。
妖孽真是个妖孽。这说的不光是那人美到不可思议的脸,而是那人一头暗红色长发,若染血的瀑布,诡异罕见。
秦艽被那人用眼扫过。那一双尤其勾魂的眼,瞳孔血色,嗜杀之气溢然,却又完美得不可思议。他顿时腿都软了。
震惊是有的,惊艳是有的,但恐惧占了大半。
这算不算半夜遇上鬼了?秦艽装作啥也没看见似地哆嗦合上厢房的门。他一定是撞鬼了。
“喂。”
一只爪子扒上他的后背,秦艽大臀一紧,接着便惊恐万分地开始尖叫。
“啊……”这样撕心裂肺的叫喊很快惊动了同在一层楼的颜桃之。
“怎么回事。”她由自己房里走出,第一眼不解望向跪在门前的蒟蒻。
蒟蒻也如梦初醒的样子,懵懵懂懂摇了摇头。
“走,去看看,那声音像是秦艽的。”颜桃之话毕,也不管蒟蒻跪着时间太长,一时脚麻难以站起,拉了他就往前带。
蒟蒻被她拖着站起,立马闹了个大脸红。
她没心思去调侃,草草松了手便直接去寻声音的发起地。
蒟蒻见她压根没顾及他跟没跟上她,心里泛起丝丝酸涩。
若是他出事,她也会像担心秦艽哥哥一样担心他么?怕是不会吧?秦艽哥哥自小服侍在她身边,而他不过是个娈童坊出身的卑贱奴隶。
蒟蒻赌气似地又在她门前跪了下去。
颜桃之赶到时,秦艽正在和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少年吵得不可开交。实际也只有秦艽一个人在咋呼,少年害怕地缩着肩,哪敢开口。
她松下心来。
“殿下……”秦艽一见颜桃之来了,泪眼汪汪凑了上去,“秦艽心里委屈呐!”
颜桃之皱眉,“怎了?”
“他欺负我。”秦艽指着那小少年,咬牙说道。
颜桃之再将那孩子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对比了只到她腰处的少年与高出她半个头秦艽两人的身高,随即挑眉觑向秦艽。
秦艽一锤大腿,“是真的殿下!”
“我方才一不小心推了一扇门,结果门里有个妖孽,我当然赶紧关上门了。才平复好心绪,可谁知一双手就扒上了我的腰。殿下你知道么?可吓死秦艽了!”
颜桃之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来摸摸那被秦艽指证罪责少年的脑袋,柔声说了句抱歉。
“是江阁主让你来的么?”
少年低头应是,洁白的雪脖隐匿在未绾未系披散的青丝下,娇媚无骨,尤胜女子。
“阁主在会客厅摆了几道小菜,邀殿下前去赏月共酌。”
“好了,知道了,你且回去复命,本宫一会儿便到。”颜桃之见那少年似乎被秦艽给吓到了,此刻再说拒绝的话那少年恐怕都要哭了,于是尽量放缓了语气答应了下来。
秦艽在一边整理衣襟,颜桃之沉了声,“还不走?”
他茫然瞪眼,“去哪?”
“不然你还想站在别人厢房前多久。”她无语道。
秦艽听完又记起刚才的惊魂事件,猫着脚与颜桃之走到一处拐角,神神叨叨说道:“殿下,太可怕了!这会凌阁有鬼!不对。有妖精。”
她无可奈何笑笑,“事情已经够乱了,你也就让本宫省省心罢。”
“殿下您怎么就不信我呢。”秦艽囧着一张脸。
他是真的看见那人一头诡异的红发了,还有像白兔一样的赤色双瞳。只不过那人周身气质可不似无害白兔,被那人一看,浑身上下像被扔了虱子般坐立不安。
颜桃之淡定看着秦艽手舞足蹈说着方才所见,末了,清浅一笑。
“红瞳可能是得了红眼病,至于红发……”颜桃之摸着下巴想了半晌,很认真地说道:“也许是拿朱砂染的。”
远处厢房里,被秦艽称作妖孽的人动了动耳朵,在颜桃之诉完最后一句“拿朱砂染的”,把玩着自己红发的妖孽哑然失笑。
秦艽对颜桃之的话一向深信不疑,他傻傻崇拜望着颜桃之,“殿下说的对。”
颜桃之见他没有再纠结,跟先前哄那小少年一样,摸摸他的脑袋,遂领了他朝与江浮碧约定的地点行去。
还未进门便是扑鼻而来的菜香,她晚膳用的少,虽然文会上也进了些果干,但不管饱,这会儿闻着香喷喷的饭菜也着实是饿了。
江浮碧坐在桌边笑眯眯看她,她也大大方方入座。他深夜找她,一定不会是为了请她吃宵夜这么简单。颜桃之挑了个离他不算太近的位置坐下,既不会造成故意疏远的尴尬,也不会因过于亲近而不适。
谁知江浮碧竟然搬了凳子挤过来,她拿筷子的手一僵,复又放松下来。
“看这菜色,色香味俱全,像是出自天馐楼大厨之手。”她夹了一块盐水里脊,却不急着下咽,盯着那肉看了半天。
江浮碧轻轻笑罢,桌上的焚香小炉青烟袅袅,他伸了指去接,缭绕腾腾。
“殿下好眼力,正是天馐楼的菜。”
颜桃之敛去面上莞尔之意,“能请动天馐楼的厨子加点烹制菜肴,阁主的面子还真是大呀。”
天馐楼这些年在京都营业积攒的银两不少,她几次在御书房给皇弟送民间玩意时,都曾见到过天馐楼援捐国库的折子,而且所捐银两数目还不小。
久而久之,她也就关注起了这京城首大食楼。阮薄木伪装成户部的人去天馐楼查账,所得出账目上记载的银两更是庞大得出奇。
而天馐楼的老板也是个怪人,旁人开门做生意的,巴不得每时每刻客流如鱼,但他却定下了个怪规矩:亥时之后,食楼即闭业,不再接待任何客人。
天馐楼与朝廷关系匪浅,有了朝廷这层保护,这些常来天馐楼的达官贵人即便想闹事也没那个胆。这么个怪规矩也就一直留了下来。
现在早过了亥时,按理说天馐楼不该再开灶才对。但桌上饭菜仍旧温热,菜品色泽也不像是小店里做出的。能明确的是,这些菜是从珍馐楼出来的,而且还是才做的。
江浮碧的势力到底有多大?
谢归乃其好友,这就等同于手握邪派旁支。
而天馐楼的老板古怪硬气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就算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一定会开灶迎客。可他竟会自行打破亥时关门的规矩。
她神色复杂望着筷子夹着的里脊。
一般交情是绝不会如此的。江浮碧这便一定又与大亨富商沾上了关系。
“江阁主的势力之大,真是无可限量呐。”颜桃之阴阳怪调道,她放下手中筷子,朱唇轻抿。
江浮碧眼角微微上挑,笑意不去反深。
“殿下觉得我这会凌阁的下人如何?”
她知道他是在故意扯开话题,讥讽觑之三两眼,轻哼,“江阁主阁里的小童个个国色天香,莫非阁主有何特殊癖好?”
初见她时,她还不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嫡长公主。看着浑身青紫,微微发颤的小女孩,江浮碧那时就下定决心,要一生守护她。至于原因,历经了武林几代变转,百炼成侠的他已经忘记当初的初衷了。
或许只是因为那时候的她和自己挺像。江浮碧是一头孤狼,在江湖上走南闯北的这些年,不论多么艰辛的险阻下,他狼性的孤傲都不会减少丝毫。而她也是如此,即便是面对嬷嬷与太监的羞辱,几日不给吃食水源的煎熬,她也不会为了换取这些而苦苦哀求他人,即便是在最落魄时,她的眼神也从不带有卑下。
就这样一直看着她,一直守护着她。扶持她弟弟坐上皇位,为她拔起道路上阻碍她的一切荆刺。
由庶出公主,到现在的大颜朝帝国之花。
她的每一步成长,都有他的身影。
这不是爱。江浮碧心里清楚。
这只是一种依恋,依恋那个与他一样的人,在她身上找寻自己的影子。
他的桃之是真的长大了。烛光下,他望着她那张五官深邃的脸庞写满玩味,更增添撩人风情。她不止出落的更美了,连处事的方式都变得与之前大有不同。
以前的桃之,面对不喜欢的人,绝不会笑脸而迎。可从如今宫里对她的评价来看,这小丫头越来越圆滑了。
江浮碧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她,只有指尖她发丝的光滑顺垂感能让他感觉到一丝丝真实。
可再怎么变,他的守护都依然会在。
颜桃之再一次无语了。他这一脸宠溺,一脸我的眼中只有你的眼神是什么鬼。
“阁主这是承认特殊癖好了?”她又问道,有些不自然地用帕子擦了擦手。
江浮碧薄笑中含着暧昧,“特殊癖好是有的,只不过有这特殊癖好的人不是我,而是……帝君。”
颜桃之怔愣。没想到连皇弟的这点心思都脱不了他的眼。
颜暨好男色这一点,颜桃之也是在数次摸索中才得出的。去年中秋,温贵妃请了京都名戏班的红角来宫里庆贺助兴。颜暨在台上看戏,颜桃之本想站起身敬他,无意间瞧见他望那红角的神情过于灼热。她默默在心里记下,于是便开始盘算着哪日送些伶人进宫伺候。
大颜的帝君,万人之上的王,却也有求不得的时候。他就是再心悦那红角也无法召他进宫,冒天下之大不为,也就意味着失去朝臣信任以及百姓民心。
皇弟的苦,她这个做皇姐的看在心里。
“殿下觉得帝君有错么?”江浮碧忽然问道。
一声轻唤拉回颜桃之的思绪,她眉间骤然多出几道狠厉,“错?何错之有?”心烦地推开为她夹菜的江浮碧的手,“身为大颜的皇,拥下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有错么?”
她这皇弟前半生过得憋屈,后半辈子虽是九五至尊,却也过得不甚舒坦。
“那殿下可曾问过那些男子,是否心甘情愿入宫?”
颜桃之悠然笑道,声音却是冷如寒冬,“能进宫伺候帝君,是他们几辈子都积不来的福分。”
颜桃之与颜暨相依为命数载的情分,使得她早已被迷失了心智。一味打压,看不顺眼辞氏,无理由扶持宸皇后之位,在宫中树敌,只为巩固他的帝位……做这些,她从不曾后悔。
江浮碧的疑问轻描淡写,但飘进颜桃之耳里意味就变了。
“江阁主若是看不惯本宫在灼华宫私自奉养男娈进献,阁主直说便是,无需指桑骂槐,指染本宫皇弟。”
这两人又要开始水火不容了,秦艽站在一边看着只能干着急。
“殿下误会了。”江浮碧思忖了许久,“其实殿下若愿意,我会凌阁愿意为殿下分忧。”
颜桃之秀眉深锁,因他试探的话语而不爽。
“本宫再不济,也用不着你来帮衬。”她说着,将筷子一并,插在饭的正中央,再将饭朝他那一推,“这饭还是阁主自己慢慢用罢。”
她这种置筷的方式是祭奠死人时用的,换作旁人被这么一嘲弄,只怕立马会勃然大怒,江浮碧却被她逗乐了。
“殿下留步。”音起未断,她腰上便多了一双手。
他力度拿捏得很准,没有让她感到任何不适。再一眨眼,她便又稳当坐回桌边,只不过这一回并非是她主观落座的,而是被逼迫的。
“江阁主,你这是何意?”颜桃之眼底愠怒。
江浮碧无奈一声叹息,为难道:“殿下不觉得我们之间还有许多话没有说清楚么?难得有这样好的机会,错过了怪可惜的。”
说个屁。颜桃之心中大骂。
他此刻仍旧没有放开禁锢在她腰上的手臂,这就等同于她根本无法脱身。
“本宫跟你无话可说。”
“哦?是这样么?”他的脸简直像个调味瓶,上一刻还是伤心模样,这会子又笑得邪佞十分。
秦艽识趣地退了下去,还很是贴心地为江浮碧关上了房门。
会凌五楼的大厅很大,颜桃之一眼望去,除了江浮碧外再无其他人。
这和先前在厅堂里的对峙不一样,虽然那时也是只剩她和他两人,可毕竟她手里还撺着他双重身份以及偷偷暗恋她三年的把柄。但现在不同了,该说的话方才都说完了,这样一想,两人间的气氛都变得凝固起来。
他还在笑,颜桃之讨厌他这副波澜不惊的嘴脸,浑然不觉江浮碧便是自己的映射。
于宫中为人处事,带着一张脸谱,或笑或礼,疏离淡漠,那个温婉如水的嫡长公主其实才是最为薄情冷性的。
“我想殿下对我有些误会。”他点了点颜桃之的眉心,抚平她皱起的眉头,声里带情,浓蜜如蔗糖,“我才是最懂殿下的人。”
颜桃之瞄向他横在她腰上的手,江浮碧自觉拿开后她这才好受了些,紧绷的神思慢慢松弛下来。
“昔中土之始,弇帝一统。弇帝废陈推兴,山河绥靖,重整矩矱,广开言路,民无觉昏庸。男耕女织,因女量轻者,男量重,故视男子为尊,女子为卑。”他正了身子,笑意仍是微漾,却无了半分打趣,认真凝她,缓缓言道。
“殿下认为,何是男尊,何是女卑?”
“男女尊卑,其根在其能,无所谓男或女,能大者即尊,反之则卑。”颜桃之神色鄙夷,“不过江阁主恐怕不会这么理解罢?自古男女之地位,你们男子自然欣之为尊。”
江浮碧不语,继续听她说着。她目光闪烁,宛如见星月红蹄。
“当时弇祖帝耄耋,别国宵小骚隻疆域,百官无策,武将无为。却是在国之东洲,出了一巾帼虞娘,行千里至京都,请缨伐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