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傍晚,陈侧妃和孙良娣郭奉仪结伴返回皇城,她们至今都很恍然,突然之间过了今夜,竟与京都无缘,更再难见父母亲眷。
进了皇子所,方才沉寂了一路的气氛,猛然被陈尔嫣打破了,“我该去还王妃腰牌了。两位妹妹明儿再聚。”
难得大家在一处没有争执也没有拈酸吃醋,在这跟万事万物离别之际多了几分和睦。孙芳蔼好言好语一句,“今儿是在皇城里的最后一夜。我们也该好好歇息。明天起要赶路。”
郭以竹哪里还睡得着,一想起无宫婢愿意跟她去平州,她就满心的烦躁。一想起一路上没个宫婢伺候她,她就焦虑不安,“今夜注定无眠。我连明天跟着去封地的宫婢都没呢,快愁死了。”
陈尔嫣难得好心一回,“你探探王妃,她身边应是有不少宫婢跟着去的,在她跟前求个恩典,想她会答应拨一个给你使唤的。”
郭以竹先是一脸期许,旋即又一脸不敢使唤的模样,“我不过末等奉仪,哪里好使唤王妃身边得力的宫婢。罢了罢了,不提这事了。反正我本就是个宫婢,粗使活儿原也是做惯了的,就不劳动王妃身边的宫婢了。”
既如此,陈尔嫣亦不再多言,转声道一句告辞,离了原地,径直往王妃院去。
而这会子汪静姝正巧在自己院子里徘徊,住了数个月的地方突然明天就要离开了,难免舍不得,正跟青云抱怨两声呢。
通和嗓门大着的,往里通告一声,“主子,侧妃来还腰牌了。”
“快传,请她进来。”
陈尔嫣整理一下妆容,匆匆进内,立刻行了礼,“请王妃主子安。”
“免。”
陈尔嫣将腰牌递给青云,“自妾进宫成侧妃,几个月里屡次借了王妃腰牌出宫,多谢王妃次次相借于妾,妾心里万分感念。如今明日就要赴封地,而今这是最后一次还腰牌了。”
汪静姝看了眼青云手里的腰牌,轻笑一声,“侧妃客气了,这不过是一桩小事。不过这宫里的腰牌,明早也要被尚宫局收回了。”
凡宫里的东西一律不得带走,唯独伺候的宫婢女史可以带走。
“明天离宫,伺候奉仪的宫婢尚无,妾是想请王妃主子……”
她一开口,汪静姝就晓得她的意思,“你是想替郭氏讨一份恩典?叫我身边的宫婢去伺候她?”
陈尔嫣原不打算管这事,可终究还是决定卖个好,然而面对王妃的语气,她显得有些心虚,旋即低了头,“是。”
汪静姝当即摘了朵宫粉茶花,直直摔在地上,而这是故意做给侧妃看的,“侧妃若想卖个好,何不叫自己的贴身宫婢青栀去服侍郭氏呢,为何要来本王妃这里替她讨恩典?”
“青意已在宁王府,卉芬嬷嬷青柳都出宫回汪府去了。明儿本王妃身边只有青云跟林女史,侧妃觉得谁去服侍郭氏更好?”
在跟侧妃独处时汪静姝从未自称本王妃,这是第一次。如此陈尔嫣亦听懂了,王妃这是生气了。而听她的意思,她似乎也在烦恼宫婢的事,怎么嬷嬷跟青柳突然离开皇城了?似乎不跟着去封地了……
此刻陈尔嫣着实懊悔,好端端的该不提这事的,成事不足还惹得王妃生气。一时低着头,赧然红脸,很是尴尬。终究开口请了罪。
“侧妃何罪之有,不过体恤郭奉仪无人伺候罢了。这事原也是我疏忽了。”旋即汪静姝拿了剪子剪下一朵宫粉茶花,别在陈尔嫣鬓边,“侧妃,人比花娇,很好看。”
陈尔嫣一动都不敢动,不明白王妃的意思。旋即又见王妃剪下一顿宫粉茶花别在自己鬓边,这下子,她什么都明白了。“这事是妾思虑不当,这会子想到郭氏会干粗使宫婢的活,倒不劳烦王妃身边的宫婢了。”
“王妃只当妾从未提过,您也从未听过。”
汪静姝听她改口称郭氏,便晓得她的聪慧已明了方才的意思,“那我就不留侧妃用晚膳了,想必今天王爷想跟侧妃一同用膳,再一块儿度过皇城里的最后一夜罢。”
陈尔嫣便不再久留,告退离去。
待她一离开,汪静姝当即取下鬓边的宫粉茶花,递给青云,任她处理掉,根本不在意一朵花能有多讲究。
方才汪静姝给陈侧妃戴了宫粉茶花,转而又给自己戴了一朵。这意思太明显了。无非是侧妃与王妃同心同德共同打理好宁王府。陈侧妃是聪明人,立马换了郭氏称呼。
一旁的林女史轻笑,“主子似乎变了。”
汪静姝承认自己的改变,“都要离开皇城了,是该变了。可不好永远一成不变的。”
很快,晚膳就准备妥当了,今儿汪静姝想早点吃完早些安置,这在宫里的最后一夜,早些睡不想熬过去。
汪静姝吃得大快朵颐。在这里吃得最后一餐,她一直很喜欢吃院子后头的小厨房里的厨子做的菜。她边吃还边感叹,“若能带上这个厨子就好了。”
“平州不少好厨子就等着王妃自己挑呢。主子吃了贪了还要算计这里的厨子,那您可就别想了……”青云一句话逗笑了满屋子宫人。
汪静姝满嘴油光光的样子体现着她的绝好心情,越是要去封地了反倒越放松起来,想想再懊丧又如何毕竟无法改变,索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宫人们笑闹间,突然王爷踱步进入,“王妃这里真热闹。”
旋即汪静姝放下玉箸请了安,宫人们亦跪了一地。
朱沛叫起。汪静姝立刻迎上,“王爷怎么来了?妾正用晚膳呢。王爷可曾用过了?要不要妾命宫人摆碗筷?”
朱沛给阿绥使了眼色,阿绥立马带所有宫人退下。屋子里当即就剩他们两人。
他看着满桌的佳肴,又看了眼王妃跟前的碗里堆得如山,再看了眼她满嘴有油光光的样子,不得不感叹,她还能稳如山,丝毫不乱的过自己的小日子,“王妃真是好雅兴,外头的风声竟丝毫未闻?”
汪静姝闻弦琴知雅意,王爷指的是东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静候佳音便好。”又补上一句,“今天是在皇城里的最后一天,不必再为琐事烦恼,自然好雅兴。”
朱沛心里极乱,却无人能诉,不知不觉走到王妃这里,“可本王这心里乱得很。”其他院子里的女人们都在伤感离别,自是没工夫听他倾诉的。
可他也没想过王妃这里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明天就要去封地了,你倒还能坐得住。”
汪静姝笑了笑,“若妾都坐不住了,王爷又该向谁倾诉呢。”
朱沛轻叹,拉了她一同入座,“东宫那边尚无消息,如今满宫里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都在等消息,注定今夜难熬。而本王……”
汪静姝颔首表示理解,却握住了他的手,温柔唤一声,“王爷——眼不见为净。您都要去封地了,何苦自寻烦恼。他们等他们的消息,王爷只管安然休息去,明儿早朝依旧,明儿赴封地依旧。甭管这消息是好是坏,跟我们宁王院八竿子打不着。你瞧我们宁王院可有人在等外头的消息了?”
“谁都不晓得未来究竟如何……那么今天又何必自寻苦恼。即便是好消息又如何,只有天晓得往后还是不是好消息了……”
朱沛突然一下子醍醐灌顶。或许他太过于执迷于此了。
汪静姝见他松了眉头,巧笑着说上一句,“王爷定没有用过晚膳罢,不如在这摆了碗筷,用些晚膳罢。即便真要等,也别跟自己过不去呀。”
朱沛应声,“你今日倒难得。”这么主动。
汪静姝佯装没法子的轻叹,“没法子,谁叫母后将您的衣食住行都交代给我了。我只要遵循母后……”
话未说完,朱沛就揽了她细腰,“你那么听母后的……那她可叫我们给她生个孙子孙女呢。你说你听不听——”
瞬间汪静姝油光光的嘴唇被堵住了,两人吻得今夕不知何夕。
这一夜两人床笫之间的温情蜜意,汪静姝更主动了几分。她也不知为何…反正她的心希望她主动。
次日清晨,整个皇城尚未迎来第一缕曙光,却迎来东宫的噩耗,随着那一丝凄凉的哭声响彻天际——东宫太子妃纪氏离逝。
二月十七日。
仅留下出生不到两个时辰的婴孩,便赫然长逝,她只能看一眼孩子,然后带着皇帝赏赐孩子的名字以及无尽的期盼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皇帝下旨厚葬太子妃纪氏,一切仪式以皇后葬礼,以慰纪家老臣之心。圣旨一下,天下知。
瞬间东宫一片缟素。
而此刻的汪静姝原在沉睡里,却硬生生被外头的喧闹吵醒了,身边已没了王爷,这是怎么回事?掀开帘子,朝外面喊一声,“外头怎么了?”
林女史进内,跪地哭腔一声,“主子,太子妃难产生下嫡长孙,旋即薨了。”
汪静姝惊讶了许久,半晌后终究接受了事实。那个永远端庄稳重的太子妃再也不在人世了,原来死亡离得那么近,沙哑着嗓子,“那东宫那边…该不该去……”
一时没了主意。
“方才凤仪殿身边的女官说,要您同众人按之前的打算离开皇城赴封地。皇后娘娘说了,虽太子妃葬礼同皇后仪制,但皇上没有罢朝,整个皇城也没有以皇后丧仪制布置,只有东宫缟素而已,所以一切要以原定的安排离开。若您想着去东宫上香就去以尽哀思,但按规矩,王侯妻妾一律不必举哀哭灵,所以不用留在皇城了。”
虽事出突然,但皇后早已安排妥当,命身边的女官前来通传。
这是什么意思?
汪静姝不大懂,按理说以皇后丧仪制举行的话,王侯妻妾该举哀哭灵,甚至皇帝该撤朝五日,有甚者该撤朝十日,整个皇城也该一片缟素。再者,太子妃母家尊贵,她又是因为生了皇上嫡长孙才离逝的。皇上应当撤……
林又晓走到床边,提醒一句,“皇上以皇后丧仪制厚葬太子妃只是做给纪家看的,以安抚纪家老臣之心。原本嫡长孙出生是一桩喜事该摆大宴,可如今太子妃却此离逝,焉知不是孩子命硬克了生母。又或者里头有缘故这才……再者不管如何太子有了嫡子,江山后继有人,那么王侯就更该及早离宫。若不出意外,宜王康王也要立刻启程离开皇城回封地。”
原是这般……汪静姝只觉得心凉。太子妃为了生嫡长孙才离逝,奈何皇帝也不过做戏安抚人心。纪家一连失了两个女儿,该如何的伤心,尤其是纪夫人。偏生始作俑者的太子却毫发无损,白得了个嫡长子。也许很快东宫又要有新太子妃了,那时谁还记得早前的太子妃呢?
不过出生两个时辰的婴孩没有生母庇护,该如何长大成人?即便将来真的能手握江山社稷,只怕心里也有不能见生母的遗憾。
汪静姝只感叹。
不出林女史所料,天亮了以后宜王康王各自携王妃相继离开皇城。
汪静姝还来不及同两位嫂嫂告别,一切穿戴好去了东宫上了香宽慰纪夫人更看了一眼刚出生的嫡长孙才离开东宫。
随后大致正午,王爷一切安排妥当也已告别父皇母后等人,驾着马车带着行囊载着妻妾们离开皇城,马不停蹄的离开京都,往封地那里去。
汪静姝坐在马车里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是皇城里的宁王妃,她终于可以做回自己了。
从此天高皇帝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