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可不必指责我的选择,七百年前的我如何能看到未来,我只是选择了那个时代下我认为最合适的道路。”
克洛伦斯指向周边的藏书:“这里的藏书,几乎全是那个时代各个国家最顶尖的魔法师,学者所著,他们本人早已经湮灭于时间长河之中,唯独剩下这些思想在闪闪发光,饶是如此,身为后人的你们翻阅也可能会为他们的思想,珍而重之收藏起来的知识发笑,感到不屑。”
“时代不同了”克洛伦斯的话语里满是沧桑。
“也许在你们如今的时代,魔法已经达到了八阶,九阶,乃至有人窥探到了位阶之上的秘密,找到了另一种衡量魔力的尺度加以推广,所以你们可以站在后来者的角度感叹前人的选择多么愚蠢。‘如果是我,一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这样的话尽显傲慢,可对于被困在那个时代的我们而言,看不到更多的可能,也没有更多的选择,每一个突破自我的魔法师迎来终焉进行的尝试都是值得称赞的…你可以说我挣扎的过程血腥而邪恶,但我不认为你这个后来者所说的便是正确的。”
塞拉笑道:“你觉得我是站在后来者的立场以傲慢的口吻反驳你?错了,我只是叹息你身为那个时代最强的魔法师之一却对‘永恒’的定义如此可笑而觉得无奈。”
克洛伦斯死气浓重,体内的魔力也快速地跌落到了塞拉能够理解,确认实力的范畴,于是她放心大胆地走上前,凝视克洛伦斯灰蒙蒙眸子中仍然跳动的那抹光亮。
“你所谓的永恒到底是什么?”
克洛伦斯沉吟之后,回答道:“脱离躯壳,逃脱衰朽,恒久不灭,勘破魔力的奥秘,意识化为神明。”
塞拉不屑地撇嘴。
克洛伦斯问:“你似乎觉得我说错了,可永恒本就各有定义。”
“我只是在嘲笑你把神明这个概念看得很重,看来这也是你的碎片们自诩为神的一个原因,你我都未曾见过神明,为什么你能笃定神明可以获得永恒,并且逃脱衰朽?发现了吗,你在不断地将一种定义变得复杂,逐渐让自己的目的变成一种无法追逐的概念。”
“路禹。”
塞拉突然的点名,让路禹一愣。
“克洛伦斯,这是一个才刚刚起步不久的魔法师,三阶而已,我和璐璐从未向他解释过魔法师为何喜欢将如此多的含义融入到‘衰朽’一词当中,不如我们就来试试看如何?”
克洛伦斯问:“你想试什么?”
“一个只听过我们只言片语的人,对于永恒和衰朽究竟如何看待。”塞拉说,“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我仗着自己领先你一个时代的学识高高在上了,一个起于原点的魔法师,足够公平吧。”
“为什么你想要说服我呢?”克洛伦斯问,“我将要死去,这里的一切尽归你们,让我抱着那份残破的梦消失不好吗?”
“你害怕了?”塞拉忽然拔高的音量,“说服,不,我是要让你清醒,我要让你明白自己的罪孽!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产生了杀死你的念头,因为你的执念害死了数不清的人!”
“这场漫长的轮回,让多少亡灵被困在你的阵法当中,封印于仓库之内?”
“你的碎片在轮回中一点点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他们醒来之后甚至会前往外界诱拐‘素材’,这座城堡里数不胜数的人偶素材都是无辜者的血肉。你这个高高在上自认为什么都没错的魔法师不觉得自己太过冷漠了吗,为了你的永恒,你牺牲了多少人的人生!”
“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吧,‘魔法师迎来终焉进行的尝试都是值得称赞’,‘你可以说我挣扎的过程血腥而邪恶’,你把人命当什么了,供你轮回延续的柴火吗!”
克洛伦斯哈哈大笑:“你想要让我心怀愧疚死去?碎片加上我自身,已经存续了近千年,千年的理想岂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支离破碎?”
“神选也好,圣女也罢,你也只是个假借不存在之物套取信任和利益的教会傀儡。我之前也说了,这个世界比我肮脏的大有人在,你看见过那些把人奴役致死的国度了吗,你是否质疑过为何有人生来便是权贵,有人生来便只能烙上难看的疤痕,在一片土地上劳作致死?为什么有人锦衣玉食,出行车架马匹一概不缺,而有人只能从土里刨食,有病难治?为什么大家都是人,但是大灾大荒之年,有人能在屋子里吃肉喝汤,有人只能易子而食,啃树皮,吃泥土。为何你能心安理得地斥责我的轮回吃人,仅仅是因为而我将死,所以你能痛快地站在道德高地上对我横加指责?”
“塞拉,我很欣赏你的强大,或许你真的在为那些死去的人愤怒,我也可以迎合你的愤怒假惺惺的忏悔,但不要真的觉得我会认可你的说辞,我们是不同的人。”
塞拉无动于衷,继续问:“那你愿意试试看吗?”
克洛伦斯睨了一眼路禹。
“也好,存于世间的最后时光,我便和你们两人玩上这最后一个游戏…你问,还是我问?”
“你,这样你才会心服口服。”
克洛伦斯站起身,塞拉看着他踉踉跄跄的模样,上前搀扶。
克洛伦斯斜了塞拉一眼,叹气,但是没有说话。
“路禹,你怎么看待永恒?”
这种哲学范畴的问题怎么说都可以被驳斥,毕竟有谁真正做到了永恒?
路禹思考了一会,决定从另一个角度回答这个问题。
“您用过魔力水晶吗?”
克洛伦斯愣住了,他思考了一会,发觉这样一个问题似乎不存在埋坑的可能性,于是点了头。
“我们假设,有一枚魔力水晶,里面蕴含着强大的魔力,如果我们将他的魔力一口气用光,那会得到一个空置的水晶,这时候我们只需要把水晶空壳放置,等待一段漫长的时光,魔力自然而然就会充盈水晶内部。”
路禹讲到这里顿了顿,接着说:“您有没有好奇过,魔力为什么会装满魔法水晶?”
“水往低处流的道理罢了。”克洛伦斯回答。
“是的,空置的水晶终究会被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魔力浸润,那我们继续假设,这个世界的魔力是有限度的,是一种终有一天会消失的‘资源’,那么在魔力全都消失之后,水晶还会被装满吗?”
“自然是不能。”克洛伦斯眉头紧皱,他不知道路禹为何要问这些孩童都能知晓的问题,但是对方一脸认真,不似拿自己寻开心。
“所以,其实魔力会自发的由充盈的地方向着不充盈的地方转移,并且浸润,这个过程是在不断发生的,而在魔力有限的情况下,这个过程会在魔力用尽的情况下终止…我们大胆假设,在这一瞬间,全世界的魔力已经用尽,那么魔法这条道路会…”
“终结?”
“正确。”路禹说,“魔法会陷入停滞,因为再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验证魔力与魔法的理论。”
“请你把我所说的魔力换成万事万物运动都需要耗费的能量,再把我说的话重复理解一次,试想一下,一个完全失去了所有能量的世界,所有的物体都停止了运动。”路禹说,“我觉得这比较符合我对永恒的印象。”
克洛伦斯眉头紧皱,他苦苦地思考,脑门上的wifi信号逐渐满格,汗水也越来越多。
一旁的塞拉怔怔地跟着思考,然后惊讶地看着路禹。
看克洛伦斯表情扭曲,路禹只恨自己记性太差,熵那套理论没能记下来,以至于比喻找得不怎么准确,描述也有些错误,但是看样子克洛伦斯还是理解了。
克洛伦斯对永恒的理解是,永生不灭,与世界并肩,他那个时代的学说根本不曾提到过世界终结,看塞拉的样子,貌似这个时代也不曾有,毕竟这个世界十分年轻,连续几次魔力进阶,一切都显得欣欣向荣,因此不会有人把永恒一词联想到一个物质停止运动的状况上。
路禹的说法完全打破了克洛伦斯对永恒的期待与执着,他封闭的逻辑被路禹粗暴的观点轰开,牢不可破的信念出现了缝隙。
虽然路禹知道,不同的世界,定律不一定能适用,但是克洛伦斯明显不知道,他的双手捂住了头,表情极为痛苦。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想不通或者得到的结论一知半解都容易把艰难建立起的世界观弄崩塌。
克洛伦斯无法接受永恒的终点是一个冰冷,连变化都不曾有的世界,也无法接受永恒竟是镜花水月,他恶狠狠地望着路禹,枯皱的手向前探出。
塞拉正欲出手阻止,克洛伦斯却把手收了回来,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如同老小孩一般。
“那是你的永恒…不是我的永恒。”
克洛伦斯虽已动摇,但却不愿意承认路禹所描述的可能性存在,只能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波动,强咬着牙嘴硬。
塞拉在聊天室里赞美道:“干得不错。”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罢了,不值得夸赞。”路禹谦虚地说。
“还想问问看衰朽吗?”塞拉笑眯眯地盯着克洛伦斯。
克洛伦斯眼中的恐惧一闪而过,一个冰冷的世界已经让他毛骨悚然,一想到自己理想的终点如此可怕,他便浑身发抖。
克洛伦斯咳嗽着,不断地挥动着手:“我…我…”
化作碎片并入克洛伦斯身躯的灵魂从他的头顶飘出。
那是青年的灵魂,他飞出来的一瞬间便化作无数的光粒,消失在了穹顶之上。
塞拉笑得很灿烂,那个冷漠,对于人命毫不在乎,只剩下对知识的狂热,对于永恒的偏执的灵魂彻底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克洛伦斯的眼神迷离,许久,他才望着塞拉喃喃道:“谢谢…”
路禹此时也知道塞拉如此喋喋不休要找克洛伦斯辩经的原因了,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克洛伦斯体内的灵魂开始松动,长期分离自身灵魂,使得这些灵魂在死亡来临时都想要主导身躯,并进行最后的尝试,延续自身的存在。
他们虽然战胜了克洛伦斯,但是依靠的却是他们舍不得原厂身躯,以及六号仓库出来的,属于克洛伦斯心底里最善良的一面协助。
一旦其他的灵魂占据了主导地位,很有可能在克洛伦斯肉身腐朽时,启动黄昏之书,为这里带来一场想象不到的灾难,届时他们根本逃无可逃。
塞拉的声音没有了刚才的粗暴,十分柔和:“把世界想象得无比冰冷,希望建立起轮回逃脱苦难,逃脱死亡的那个你,已经消失了。”
克洛伦斯脸上有了笑意:“但他也是我,如果不是我有过如此执念,它也无法变得如此强大,占据着身躯,拥有我的一切。”
“渴望知识,渴望力量,希望永生不灭,希冀着成为神,被万人膜拜…这些欲望日积月累,逐渐变成了我再也抛之不去的心魔…再也无法欣赏美好的事物,再也感受不到别人的善良与温暖,我走得太远了,也做错了太多…”
“年轻时的我…不是这样的。”
克洛伦斯嚎啕大哭,这个即将迎来死亡的传奇人偶师像个孩子一样,把那些积压在无数轮回中压抑的自我释放了出来。
为那个被时间吞噬掉,曾经心怀热血欣赏着这个世界的自己哭泣。
走得太远了,反而忘记了最开始成为人偶师时,曾经想要的是什么,哪怕临死前,都无法让真正的自我拥有身躯,反被执念所压制,不经意间抢夺走了控制权。
克洛伦斯流着泪,挤出一个难看地笑容:“我这样,真的还能算是出色的人偶师吗?”
塞拉拍了拍克洛伦斯的肩膀,安慰着这个已经无法悔改,一点点步入死亡的传奇。
“其实来教国忏悔的人只是希望要个心理安慰,他们不一定相信忏悔有用,但是这能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忏悔吧,为那些枉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