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起,你逐渐发现自己无法成为小时候梦想成为的那种人?
又是什么时候起,你开始遗忘了曾经最炽热的梦想,选择换一种过法?
克洛伦斯望着挂在大藏书馆穹顶魔法阵上七零八落地人偶,眼神飘忽,干褶的脸皮微微扯动,似乎回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我那个年代,魔法还不似现在那么多种多样,但是魔法师也已经是人上人了。”
“那年我还小,牵着母亲的手去商会街卖粮食,满满一大袋粮食啊…”克洛伦斯比划了一圈,黯淡的眼睛微微发亮,这个死气沉沉的老人身上竟然有了些许生气。
“母亲对我说,如果能卖个好价,就能攒下一笔钱,为我以后进入城主的卫队铺路…然而她失望了。我看着商人白胖的手在袋子里摸来摸去,捻着我们都不敢吃的粮食,用指尖揉搓,然后不屑地随意打落在地并给出了一个低廉得让人心疼的价格。母亲问为什么,商人只给了一个理由,‘货不好’。”
“母亲没得选,商人背后的商会垄断了城邦的粮食价格,不卖他们,下一次来只会被宰得更狠…我问她,为什么旁边那群奴隶不会被压价,她说那是魔法师家的奴仆,商人不会对那些有地位的人动手。”
路禹不知为何想起了过去在书上看到的那段历史,他没有说话,和塞拉一起静静地听了下去。
“那时起,我就有了一个朴素的梦想,等我成为了有地位的魔法师,我要让自己所在城邦的贫民不会被人任意欺压。”
路禹不想打击克洛伦斯,但就现实来看,他显然做不到这一点。
“如你们所想,我没能做到…成为魔法师还不够,我的实力不足以震慑周边的城邦,强大不足就无法让他们倾听我的想法,毕竟商人们总是能跑的,他们没有乡土,只要有利可图,便可以蜂拥而至。所以从那时起,我渴望着更强大的力量。”
塞拉叹气:“成为最顶级的六阶魔法师,你也没能做到对吧。”
克洛伦斯苦涩地笑着,却已经不想再解释为什么自己未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那年你几岁?”路禹问。
“三十整。”
“以当时的魔力环境,你是个天才啊。”塞拉唏嘘不已。
“比不上你们,无论那边那个躺着的小不点,你身边这个能够快速恢复魔力的路禹,还是你,都比我要出色…”
克洛伦斯继续回忆:“那年开始,我四处游历,偌大的世界漫无目的地闲逛,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也度过了很开心的一段时间,我也时常和遇到的人讨论生前死后之时,谈及死亡,大家往往会哈哈大笑,然后说只要开心过就不会后悔,及时行乐才是最重要的。”
“这份洒脱没有持续太久,当我发觉我的手脚变得沉重时已经不再年轻,我的思想混沌且没有活力,整天暮气沉沉,和每个即将步入死亡的魔法师一样,我害怕了,于是我建立起的轮回…如你们所说,我怕死,对于死亡的恐惧让我寝食难安。我曾经设想过把呆在结界内获得的感悟全部找人托付,但是临了却又舍不得了…”
“路禹。”克洛伦斯忽然点名,“这就是灵魂衰朽…”
克洛伦斯的气力正在消失,塞拉叹息着接过话。
“人在诞生于世间的那一刻拥有着最多的可能性,他可以拥有无数的未来,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会逐渐失去那些可能性,在向死亡靠拢的同时,他身上那些弥足珍贵的美好也随着时间一起湮灭了。”
“魔法师为灵魂衰朽赋予了如此多的含义,不只代表死亡就是因为魔法师比任何人都要畏惧它…他们渴望获得永生,可是肉体能够以人偶制作的方式替代,衰朽的灵魂如何修复?”
“行人拯救了被捕兽夹伤害的乡民,却被对方诬陷捕兽夹是他放置的,乡民没有去找真正的‘犯人’而是赖上了好人。”
“好心,没能换来善意。”
“得知刚来宅邸工作的孩子即将被无良的管家扫地出门,有经验的仆人告知孩子小心管家工作挑刺,早做准备,却被孩子打小报告给管家,落下个吃里扒外的评价。”
“善良得到了背叛。”
“身为骑士一员,矜矜业业保卫城邦,却因为劝阻街头斗殴时没能认出其中一人是直属贵族老爷的儿子而被斥责痛骂。”
“矜矜业业,坚持原则却被认为是在给大家添麻烦。”
“见得越多,心也就越冷漠,一件件事入你眼不过是曾经发生过如今又发生的循环,美好的东西总是在粉碎,却得不到珍惜。一切的一切都烙印在了你的脑海里,你的灵魂在衰朽,变得麻木,变得冷漠。”
克洛伦斯低垂着头,苦笑道:“曾有年轻的魔法师对我说,他很羡慕我,因为我身为六阶魔法师,内心无比强大,面对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动摇…其实,我只是麻木罢了。他们眼中的强大,无非是无数疼痛积累下来后产生的保护机制,是灵魂衰朽到了极致,已经死气沉沉的标志。”
路禹问:“如果是这样,那么长生种们是怎么逃脱衰朽的,他们有更多的时间见识更多的事情,衰朽应该很严重。”
塞拉反问:“霍古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睡觉。”路禹立刻回答,随即反应了过来,“这也是逃避衰朽吗…”
“是的,雾妖就是他逃脱衰朽的计划之一,在无尽的梦境中,现实与虚幻没有了界限,肉体与灵魂的衰朽能够稳定下来,这是他的智慧。”
“有的长生种依靠求知欲抵御衰朽,有的则是依靠坚定的意志保持本心,还有一些…”
克洛伦斯剧烈地咳嗽,打断了塞拉的话。
克洛伦斯体内又一缕灵魂碎片离开,化作无数的光粒。
“我的时间不多了。”
克洛伦斯咳出了鲜血,他虚弱地说:“你们是为了凡妮莎和萨耶尔而来对吧…是他们的友人吗?”
“不…其实萨耶尔和凡妮莎已经消失五百余年,我们确切来说,是间接受过他恩惠的人。”路禹赶忙回答。
“恩惠吗…”克洛伦斯嘶哑地笑着,“确实像他们两的作风啊,可是这份恩惠,他却没有给我。”
“你似乎离开过轮回,前往外界邂逅了他们。”
“是的,那是灵魂分裂的轮回初期,刚刚聚合在一起,代表着我年轻时所有美好回忆的碎片离开了月刻结界,在一个渔村遇到了他们。”
“凡妮莎在钓鱼,结果钓了一下午只钓上了海妖,海妖不厌其烦地扯动她的鱼竿,希望被她拉上去,然后像个小孩子一样缠着凡妮莎要果干吃。萨耶尔在一旁练习着魔法,完全不理会需要安静钓鱼的凡妮莎…你很难想象,这样的两人竟然是情侣。”
“感受到他们的强大,我走上前想要切磋,却被萨耶尔拒绝了,他让我赶紧回家…”
塞拉若有所思:“一眼就看穿了你是人偶,而且还是意识碎片?”
“是的,但是当时的我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残缺的我继承者年轻时的冲劲,渴望着与他们切磋,于是不知不觉间便答应了他们进入月刻结界。”
“当时的月刻结界已经安稳运行了百余年,各个碎片安分守己,轮回之始一切正常,因此他们的到来没有让黄昏城发生任何异变,只是留下了他们到访的信息,这也就是你们看到的两个人偶…”
“萨耶尔遵守了承诺,让我与凡妮莎切磋…我的碎片,我的人偶,都没能抵挡住她丢出来的巨型蝴蝶。在凡妮莎这个人偶师面前,坐拥月刻结界魔力优势百余年的我就像个笑话…我至今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几阶的魔法师,可以做到如此恐怖。”
路禹为他解开了这个疑惑。
“根据我找到的笔记,这个时期,凡妮莎似乎是八阶,萨耶尔是九阶。”
克洛伦斯身子颤抖:“九…九阶。”
那是一个六阶最高位时代的人完全无法想象的概念。
塞拉说:“你进入月刻结界时,外界便开始魔力进阶,而你见到他们时,正好是进阶接近结束。身处月刻结界中的你享受着比外界更好的环境,拥有更好的感悟,还能构思出外界不可能使用的魔法,这都是你的优势,但是他们是超越了一个时代的天才,直至今日,据所知的各大陆都未出现过新的九阶。萨耶尔·卢卡米亚,在他的面前,我们都称不上天才,而你有幸见到了那个时代最强的两人,我很羡慕啊。”
其实有一点塞拉没说,克洛伦斯所使用的魔法燃爆,构思,使用,感悟都超乎想象,也许就是九阶的力量,也就是说,如果他能拥有一具年轻,契合度高的身躯,他便会是这个时代最强者。
“他们没有留下什么吗?”路禹好奇切磋的后续。
“萨耶尔看完黄昏城赞叹了一句‘做工精巧,超越时代’,凡妮莎则是在离开时留下了一些话。”
“什么话?”
“终有一日,轮回会让我渴望死亡。”克洛伦斯哈哈大笑,“当时的我根本不懂,现在我却明白了…这也许就是我和她的差距吧,我们明明都是人偶师,为什么她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呢,这就是天赋的差距吗?”
在人生尽头知晓了残酷的现实,克洛伦斯眼泪直流。
路禹也不好告诉克洛伦斯,凡妮莎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偶师,制造人偶只是顺手而为,可就是这样随便一做的人偶都令人恐惧。
破魔水晶巨人,可以反制魔法师,也可以利用魔力消灭武者,两种力量互相转换。
蝴蝶,超强的魔力光束在全盛时期估计能在大地上留下无数伤痕。
而这两个人偶,就这么被凡妮莎丢在了家里看家,未必是她最倚重的造物。
路禹真的很难想象,凡妮莎和萨耶尔这对组合在五百年前遭遇了什么,才会一起销声匿迹,并且极大可能一起陨落。
“事情结束后,也许能跟塞格罗问一问?”路禹心想。
龙人与破魔骑士的灵魂碎片离体,克洛伦斯肉眼可见的颓靡,四肢也已经无法控制。
他望着塞拉,有气无力地说:“黄昏城,归属于你们,掌握的技巧就在日记之中…”
“黄昏之书!”用尽最大的力气,克洛伦斯大声喊出了自己身为人偶师的最高杰作。
黄昏之书在阵法中闪现。
“所有的人偶图谱,都在其中,黄昏城的机关陷阱布置,无比详尽…现在,我解开了他与我的联系…”
“我知道我沾染了罪孽,我也知道忏悔不足以赎买会被衰朽的灵魂…但是我至少能够补偿一二。在黄昏城的地下密室中,有我那些年囤积下来的财宝,年月流转,也许许多已经不值一文,但是总归有值得变卖之物…”
“塞拉…路禹…帮我在科莱建一座赡养孤寡的院落,不要落我的名字…起一个好听的,充满希望的名字,让孩子们记住他们最初的梦想,让年迈着能够不必在寒风中迎接自己的死亡,体面的离开这个世界…不要在衰朽中一步步忘记了最美好的那些东西…”
克洛伦斯直视路禹,黯淡的目光中燃起了光芒,他满怀希冀却又沉痛地告诫道。
“三阶,刚起步,多棒…你还有漫长的年月走过,身边也有很好的伙伴…”
“路禹,不要变成我这样的人…千万不要…”
克洛伦斯艰难地站起了身,拒绝了路禹和塞拉的搀扶,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到了大藏书馆中央的书案上。
他环视着四周的藏书,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回忆。
“是时候,迎接黑夜了。”
在低声的喃喃中,在轮回中抵御衰朽,也许是这个世界现存唯一的一位九阶人偶师,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漫长的黄昏浸入了海面之下,漫漫长夜侵入了他的思绪。
抱着孩提时最美好的梦想,以一个人的身份,克洛伦斯,迎来了自己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