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的鸣叫将锦乡侯府里的幽静打破,两个清俊的小僮儿拿着粘杆儿,轻手轻脚地在书房外面,仰头寻找漏网之蝉。
书房里放着一个冰盆,可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燥热。
安子鹤看着手下人送来的暗报,抬头道:“怎么说?”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看起来比较精干的侍卫一样的人,道:“回禀世子,按照世子的交代,属下和其他人在江南聚时珍的几家分号都打探了,明面儿上看不出什么来,但感觉生意是有些清冷。倒是不像早先那样急着便宜出货了,要价都不低。”
安子鹤道:“那也自然,原先出货是急需现钱周转,这会儿看样子是勉强渡过了危机,当然能多赚点是点。”
“世子英明,属下倒不懂这个。”
“他们的货哪里来的?”安子鹤道。
“属下使了钱,买通了几家的二掌柜的,说是原本聚时珍还有些没卖完的存货,和先前没舍得贱卖的珍品,又从郭家江南老宅里将摆设都统统送进了店里,还抄了一份账目过来。”
账目就附在暗报的后面,安子鹤已经看过了,他心情算不上很好,眉心微皱道:“还有呢?”
“属下还去了东海那边,因为在打仗,先前有没有个预兆,不光是郭家的聚时珍,也有其他家的船,要么禁海进不来,要么被海寇截了。”他抬眼看了一下安子鹤,又低头道,“只是都说郭家的损失最为惨重。除了藩商的货物要赔,他们自家还有船出海,这次竟是一艘都没落下,全军覆灭了……”
“可靠么?”安子鹤疑道。
“这消息应该是可靠的。郭家算是很厚道,那些有人跟着出海的人家,都给了厚厚的抚恤金,大概也是怕她们闹事。属下去这些人家里去过,不像是装的。”
安子鹤便将暗报合上,道:“下去领赏吧。”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又道:“属下听闻郭家长房不几日又要返京了,属下和他们江南老宅那边的下人套了近乎,说是想要再和郭大人借一些钱周转。”
窗外那只隐匿的蝉终于被粘住了,无力地在粘杆儿上挣扎。
安静的屋中,安子鹤揉了揉眉心。
聚时珍的事,不像有假,但郭碧玉那副做派——实在让他难免不多想。
他摩挲着手头的那张请柬,是郭衡玉送来的帖子。
今年暑气重,承泽书院多方了几日消暑的假,郭衡玉这是约他过府会文。
这自然是表面的意思,实际上是郭仪请他过去。
可郭仪的份量,显然并不够吸引他。
他将那帖子丢在一旁,出了屋,道:“去通善坊。”
……
郭皋和费氏回京也有一个多月了,做戏做全套,聚时珍那边生意寡淡,郭皋将通藩商人的要务打理完了,便带着费氏回到了上京,整天无所事事,全然不像以前分号开遍江南,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
因此整个郭府,老太太最高兴。
“也该歇歇了。”郭老太太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这几年常年在外头跑,我都难得能见你几次,以后再说什么东山再起的话。”
可二房却没有哪个露出笑脸来。
郭仪放下茶杯,沉着脸道:“既然兄长和大嫂来上京常住,便把碧玉好好管一管。”
他前不仅刚被擢升为户部尚书,皇令下来的那一刹那,他当真是万分庆幸和聚时珍撇清了关系。
他的前任林大人如愿以偿地升任右相,接替了富治臻原先的位置,悬空的户部尚书,要么是他,要么便是齐侍郎。
好巧不巧,那份弹劾郭仪的折子,便是郭仪透了风声出去,齐侍郎写的。
而郭仪从聚时珍抽身而出,齐侍郎这份弹劾折子非但没有起到什么效用,反而还让他自己个儿挨了“言尽不实、听风是雨”的申斥。
虽然这里不排除端王为郭仪小小地争取了一下,但郭仪本人,对他这“一石二鸟”之计,却是相当满意的。
正因为升了官,他这当官的派头更加不得了,除非郭皋躲在东院不出来,不然只要见到郭仪,便要因为郭碧玉被郭仪训教。
原本郭仪说话还客气一点,升任了尚书之后,开头闭口都特别不客气。
久而久之,郭皋也烦啊!
不但烦,还不爽啊!
郭皋是做兄长的,该说不说,以前怎么也算是他费尽心血才将这个弟弟推到了这个位置,被当弟弟的不留情面跟训下人似的逮着就长篇大论地训,是谁谁受得了?
偏生女儿还一脸幸灾乐祸,说是她以前经受过的滋味,也要让他尝一尝。
他尝了几天就受不了了。
而且思来想去,都觉得不甘心——凭什么啊?
当年为了郭仪能读得起书,他这个做哥哥的自愿地放弃了,转身去做行商。
做商人又不是一开始就能赚大钱的,最开始他是走街串巷的,前半生可谓是十分辛苦,受尽了白眼,才打下基业。
幸而有了费氏,还有了郭碧玉,他心里只希望郭碧玉这个唯一的女儿过的好。
更何况,当今圣上就精通音律,这股风气早就传到了江南,就连很有名的文人,也有诗作会指定他们欣赏的乐工演唱,二房的美玉,不也是跟人家学琴么?花的钱海了去了!可见这是雅事,干嘛只挑他的女儿呢?
谁都能挑,但在郭皋的心里,二房每个人都不该挑!
就算是而今家大业大,他又做了通藩商人,可一个“商”字扣在头上,这牺牲有多大,二弟难道不知道?
这会儿郭仪又得啵得啵得,郭皋再也忍不住了。
“碧玉是我的女儿,二弟要实在在家里想施展现官现管的威风,管你自己的女儿去。你还两个女儿呢!”
“兄长你!”郭仪是头一回被郭皋这么说,怒道,“你怎么这样不知好歹!上次在千秋节上,一下子便丢出去那么多银钱赏赐那个乐师,聚时珍生意又不好,她还这般挥霍,成何体统?叫旁人怎么看我们郭府?”
郭皋也不乐意了:“她挥霍她的嫁妆,不劳二弟费心,至于旁人怎么看,我倒没听说有什么人嚼舌,反倒二弟跟我念叨的最多!每次都揪着碧玉不放,也不知道是担心碧玉的名声,还是担心碧玉花了钱。美玉、衡玉一个什么琴谱字帖的可都不少钱呢!”
再说又要吵起来,老太太急忙拍着桌子对郭仪道:“你不能少说几句?我都看不下去了,你兄长这才回来待几天啊?光是在我这儿都说了多少次了?非要把你兄长撵走你才罢休么?你摸摸良心,就算是聚时珍现在不行了,你哥哥没有以前那么有钱了,你也不能翻脸就不认人吧?”
“娘!”郭仪恼怒道,“你糊涂!碧玉眼下正是说亲的年纪,这般挥霍无度,还追捧乐师,哪家愿意娶她进门?”
郭皋简直要被郭仪气死了!
凭什么这么说碧玉?上京之中那些大商号,排着队想跟碧玉说亲的有的是!现在压根就不是没人愿意娶,是碧玉挑三拣四不愿意嫁好不好?
“有没有人娶二弟你说了也不算!”郭皋一怒之下,道,“就算是碧玉真的和那乐师过日子,也轮不到二弟你指手画脚!”
郭仪一愣,随即反击道:“碧玉愿意和什么下贱的人过日子的确和弟弟我不相干,可别连着衡玉和美玉都要被带累!”
“分家!”郭皋也怒了,“你不就是怕长房连累了二房吗?如今你也用不上我了,那就分家吧。”
“胡说!”老太太将拐杖重重地往地上敲着,道,“我还没死呢!”
……
这头吵架,那头李氏正在费氏房里坐着。
因为刚生过孩子的缘故,这半年李氏丰腴了一些,皮肤也更白了些,益发显得容貌秀美,她见费氏一直不言语,心里突然划过了一个想法。
李氏笑语晏晏地开了口:“大嫂,莫不是还在肖想安世子?”
她要不提啊,费氏也快忘光了。
这一提,费氏就想起来了,因为那年上元节碧玉那孩子揍了人家一顿,倒也结下了缘分,从那以后安世子常常登门,对她和郭皋很是敬重,碧玉还为此胡搅蛮缠过。
那会儿她和郭皋不是没想法,总觉得安世子是相中了碧玉,后来她和郭皋总是往江南跑,便也没放在心上了——锦乡侯府的世子,和商户女?怎么想也都是做梦。
费氏犹豫了一下,李氏便又道:“那我可要劝大嫂别做这样的春秋大梦了。”
费氏和郭皋这两个人,一个不让份,一个性子犟,在碧玉这个事儿上,只准自己个儿发愁,不许旁人说一句不好。
李氏这样的“好话”一入耳,费氏当即就不高兴了。
“安世子以前也常常登府,对着碧玉‘大妹妹’、‘大妹妹’的喊,怎见得就不是看上了碧玉?”
“大嫂,您这可真是……”李氏掩嘴笑道,“真是有些痴心妄想了,世子爷还喊美玉‘二妹妹’呢,可也没有什么想头啊?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安世子当初是有这么个意思,可碧玉现在在上京是个什么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