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峰上的男子终于动容,站起身来,目光从下方一众人等身上扫过:“若从我心意,便与你归去,若不如此,你我父子之情,今日尽绝于此。”
卫岭浑身一震,不由得往后退了数步,方才立定身形,惨然一笑:“好,便依你所言,你想如何?”
“无他,随你去炎国,和谈。”
卫岭正待答应,旁边谋士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相爷,三公子如今心性大变,倘若随你去歧城,只怕会生出变故来。”
“你不必多言。”卫岭摆手止住谋士,“我信我儿,绝不会害我。”
谋士只觉无趣,张张嘴本想再劝,却到底是默然退了下去。
“我都答应你。”卫岭抬头,“越儿,来,到为父身边来。”
这一刻,他似乎变成了多年以前,那个笑容祥和的男子,携着爱子的手,在庭中散步。
屹立于山巅,看着山下那个两鬓已经苍白的男子,卫子越心中微痛,但却很快消失殆尽——此一战前,或可信他,此一战后,父子之间那种信赖已荡然无存,忘不掉他如何运用职权,扣押军资,导致苏雪澜弹尽粮绝,困守宣阳,忘不掉他暗地里与炎国串通一气,为一己私利,惘顾将士性命;忘不掉他表面忠君,实则奸佞,为投帝君之好,不顾妹妹卫子珊己有心上人的事实,狠心将其送进宫中,为妃为嫔。
这样的一个人,却是自己的父亲。
如今宣阳城破,苏雪澜战死,苏家军灰飞湮灭,朝中宫中,举国上下,再无人能与他相抗衡,他卫岭终于得偿所愿,可以把控朝政,搅弄风云。
若这就是你想要的,那么,你也该失去,你原本觉得不重要的东西。
“越儿?”见他久久不动,卫岭微感困惑,不禁又唤了一声。
“我不屑与你同行。”卫子子越言罢,自山峦一跃而下,落在一匹骏马背上,随即长啸一声,急驰而去。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卫岭只能苦笑一声,重新回到车上坐下:“回府。”
元京城。
卫丞相府。
一如从前的车马喧喧。
宣阳城破,京中主和派顿时占据了上风,而卫岭又是主和派的代表人物,他的一言一行,代表着朝廷的风向与态度,更影响了许多人的前程,自然是有无数人要来探听风声。
后花园中。
男子一袭白衣,斜倚在栏杆边,手执金壶,醉意醺然。
“公子。”一女子身着霓裳,款步而来,鬓边钗环,泠泠碎响,当她看到男子时,先是一喜,接着便是一阵恼怒,不由得近前劈手夺过男子手中的酒壶,满脸嗔怒地斥道:“你这是何苦?”
男子睁眸看她,眼中却俱是不屑:“闻大小姐,不去前院会会那些王孙贵族,却来看我这一介落魄之人,就不怕失了你的身份?”
“你——”闻萝秀美面庞上浮起一层红潮,本待发作,心中却是一痛,“我知道,苏姐姐之死,你必定难过。”
“别跟我提她!”卫子越爆喝,“你们一个个,表面假惺惺,都盼着她死是吧?觉得她死了,便不用打仗了,可以苟安一隅,保全富贵,是不是?”
闻萝心中大是不快,却仍然劝说道:“苏姐姐她,只是性子太刚烈……”
“她当然刚烈。”卫子越斜了她一眼,“世间哪有女子再比得?”
闻萝觉得讨了个没趣,只好转过头去。
几丝风吹来,拂动她鬓边发丝,让此刻的她看起来楚楚可怜,娇俏动人,偏偏身旁的男子却视若不见。
低垂眉眼,掩去叹息,闻萝站起身来,最后看了那男子一眼,终究是缓步而去。
前厅之中。
宾客满座,一个个端着酒杯,口中说着阿谀奉承之词,暗地里却在揣摩着前方那男子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
大厅正中央,卫岭端然而坐,平静地面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窥探,任是身边山呼海啸,却半点不为所动。
终于,整个厅堂渐渐地沉静下来,卫岭方才站起身,朝所有人一一举杯示意,大厅中顿时安静下来。
“诸位同僚,如今宣阳城破,可叹大将军英武不输男儿,竟然惨遭横死,再则,大将军与我儿子越,曾有婚约,如今虽死,本相仍会呈请帝君,以国丧之礼葬之。”
堂上一片沉默,谁都没有言语。
一则,虽外间传言苏雪澜已死,但毕竟从未见到过尸体,二则,卫家与苏家的关系,确实微妙得不能再微妙,谁都不敢随意乱评。
过了许久,才有一名官员站出来,举杯强笑道:“丞相大人胸襟广阔,非我等能及。”
其他人纷纷举杯附和之。
卫岭摆摆手,接着道:“君上近日身体抱恙,长栖于后宫,朝政要务悉数交由本相处置,纵然如此,本相也不敢摘专,须呈上报,待君上示下。”
众人一听又是莫明其妙,但涉及身家性命,谁又敢放肆,只能相互交换眼神而已。
“好了。”卫岭摆手,“诸位的来意,本相皆已知晓,君上前日已命大监传出话来,欲与炎国和谈,所以,诸位大可放心,该做买卖的,还去做买卖,该安享尊位的,仍然安享尊位。”
众人听罢,方才搁下一颗心来,满脸笑容地仍去喝酒吃菜,厅中顿时一派其乐融融。
及至宴罢,众人皆已有了些醉意,纷纷散去,唯有一人,趁着所有人不备,出大厅后却又折回,找到丞相府的管家孙河。
“大管家。”看到孙河,这人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前次在下打听的事——”
孙河瞥了他一眼:“适才在大厅之上,丞相不已说得很清楚明白了么?北安和炎国,不会再打下去了,你那颗悬着的心,大可放回肚里去,只要按着日子奉上孝敬即可。”
“可是。”那人仍然不肯离去,“此事干系太过重大,在下还是想,面见丞相。”
“我说你这个人——”孙河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正要呵斥于他,对方却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恭恭敬敬递与孙河。
孙河咳嗽一声,随即改了口风:“丞相此际正在会客,怕是不得空,一会儿等没人了,我带你去见丞相。”
“如此,多谢丞相大人了。”那人再三作揖,方才退到一旁站住。
孙河则转身去了后院,一径行至书房门外,却见房门紧闭,便知里面有人在议事,他不敢打扰,只在门外等着,直到里面的人出来,方才敢近前探头细看,却见书房里只有卫岭一人端坐,纵然如此,他心中依旧惴惴,并不敢擅自作主,而是先走到门边禀报道:“相爷,皇商贺禄求见。”
“贺禄?”过了好一会儿,卫岭威严的声音方才从书房中传出。
“就是为宫中操办金珠玉器的贺家主事人,贺禄。”
“哦,传进吧。”孙河点点头,喜不自胜,赶紧一溜小跑至中院。
贺禄正在廊下急得团团乱转,抬头瞅见孙河出来,顿时长舒一口气。
“快。”贺禄招手向他示意,然后领着他穿过园门,沿着一带抄手游廊走到书房门外,毕恭毕敬地道,“相爷,贺主事求见。”
“嗯,进来。”
贺禄听得这一声儿,拾步上阶,见前方书案后,卫岭正襟危坐,他也不敢托大,赶紧曲膝跪下,连连叩头:“小民贺禄,拜见相爷。”
“起身吧。”卫岭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你就是贺禄?”
“小的正是贺禄。”
卫岭目光如炬:“听说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是——”贺禄确实有满心的话要说,不料到了卫岭跟前,却口干舌燥,只觉一颗心扑通乱跳,竟然句不成句,言不成言。
眼见得卫岭眸中隐约浮起一丝怒意,贺禄赶紧低下头:“小的在炎国境内,有些产业,若是两国开战,只怕所有的铺子都会被炎国官府查封,小的心中实在惶恐,所以……”
“原来却为这个,之前在厅上,本相已然言明,炎国与北安,不会再开战。”
“可是……”贺禄再次抬头,目光闪烁,“小民听说,苏将军的至交英将军,似乎对和谈之事颇为不满,正准备联合朝中一些大臣,弹劾丞相大人您,说丞相大人您,您是——”
“啪!”他话未说完,卫岭已经拍案而起,面罩寒霜,“你一介商贾,竟然敢置喙于朝政,真是大胆至极!”
贺禄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磕头有如捣蒜:“小民,小民知错了,还请相爷宽恕。”
冷哼了一声,卫岭并没有理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下,两眼定定地看着贺禄:“炎国境内的店铺,你照常经营便是,无须有他虑。”
听得此言,贺禄心中已是后悔得要死,早知如此就不该来碰这硬钉子,如今可好,不仅见罪于卫岭不说,半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打探出来。
咬咬牙,贺禄只能将自己的不甘悉数咽回腹中,然后再次叩头,卫岭摆摆手,令其退下。
贺禄踏出书房门时,只觉全身上下软绵绵地没有一丝气力,赶紧伸手扶住门柱,一直等候在外的孙河赶紧凑上前来,待看清贺禄的模样,不禁满脸疑惑:“怎么了?”
贺禄没有回答,只是干巴巴地冲他笑了笑,然后拱拱手以示作别,随即迈步朝院外走去,孙河摸头不知脑,转头朝书房看看,情知恐怕是因为卫岭的缘故,但他哪里敢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