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阳城。
和八年前一样,荒凉,冷寂。
一群群鸟儿嘶声低鸣着,在低空中不住盘旋。
两人两骑,并肩屹立于沐血峰下。
卫子越微微眯缝起双眼,眺望着远处的宣阳城楼。
“澜儿。”
他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
“什么事?”苏雪澜转头看了他一眼。
“八年前,宣阳城一役,在炎军攻城之前,你是否有过预感?”
“预感?”苏雪澜双眼微微眯起,仔细地思索着,“似乎有过。”
“那你为何不撤退?”卫子越说着,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撤退?往哪里退?如果苏家军退出宣阳城,炎军就会进攻临城,临城一破,元京岌岌可危,你觉得,我能往哪里退?”
卫子越屏住了呼吸,陷入沉思之中——当年得知炎军攻城的消息之后,他几乎是星夜兼程,一路从元京飞奔至宣阳,结果……
思及此处,卫子越伸手,轻轻扣住苏雪澜的手腕:“你知道吗?那一次,我,我以为你死了……我……”
“我知道。”不等他把话说完,苏雪澜已经打住他的话头,“我伤愈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返回元京……其实我也不确定,你是否已经改了主意,或者,你已经另娶他人,结果我下山后第一次见你,却是在……”
苏雪澜忽然打住了话头,卫子越却无比机警地道:“却是什么?”
“不说了。”苏雪澜摇头,“或许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我命中有此一劫,而你,却是跟着我白白地受了如此多的磨难——子越——”
苏雪澜忽然转头,定定地看着卫子越:“你,不后悔吗?”
“不后悔。”卫子越无比坚定地道,“爱至深处,九死不悔。”
“谢谢。”
“你说什么?”听到她的回答,卫子越不由得微微睁大了双眼——这些年来,他一直陪着苏雪澜东征西讨,从北至南,从东向西,可是却很少听到她的真情告白,但是今日,他听到了什么?
“我说谢谢。”苏雪澜非常郑重地再次重复道,“子越,我心里清楚,爱我实在是一件太艰难的事,很多时候,我做起事来就顾不上你的感受,也没有什么时间与你单独相处,八年了,我们风风雨雨一起历遍,有太多的悲欢离合,太多的人世浮沉,但是从此以后,我保证,我的余生,都将属于你——”
“余生?”卫子越摇头,伸手在苏雪澜的额头上戳了一指,微微嗔道,“傻瓜,说什么余生呢,咱们俩现在虽说年纪大了点,但也还未年满三十,我们还要在一起,生一大堆孩子呢,哪里就说得上是余生了。”
“……”苏雪澜闻言脸上不由泛起丝红霞,随即将头转向一旁,“你,要不要进城去看看?”
“不必了。”卫子越摇头,“当年我在此立誓,此生一定要灭掉炎国,但是后来……很多事情峰回路转,与我所想的,完全不同了。”
“是啊。”苏雪澜点头,“我们在变,身边的一切也都在改变,宣阳城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宣阳城,而现在的我们,也不是过去的我们了。”
两人正在说着,忽听一阵喝骂之声从远处传来,卫子越眉头微微一拧,随即举目望去,却见一队官兵正赶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朝宣阳城的方向而来。
“那是——”卫子越原不想理论,只是那为首的将领下手实在太狠,卫子越实在没能忍住,纵马冲上前去,高声喝道:“住手!”
那将领显然没有料到,竟会有人冒出来,当下收起鞭子,转头冷冷地看向卫子越:“你是什么人?敢喝斥老子?”
卫子越浓眉紧锁,目光淡淡从那将领身上掠过,继而落到一名壮年男子身上,随即道:“你们都是什么人?”
那壮年男子斜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倒是旁边一人道:“我们都是魁族人,被强行掳至此处服苦役。”
“魁族人?”卫子越闻得此言,却微微怔住。
那将领斜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看你这打扮,倒像个世家公子,奉劝你一句,别在这胡搅蛮缠,赶紧走吧。”
将领说完,又再次挥起马鞭,重重地抽在那些魅族人身上,驱赶着被掳来的魅族人继续朝前走。
“子越。”苏雪澜拍马近前,看了卫子越一眼,“你可是想救他们?”
“倒也说不上吧。”卫子越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你看,这些人当中还有十来岁的孩子,朝廷这么做,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苏雪澜双眼微眯,朝那群魁族人细看了一眼,微微点头道:“是有几个小孩子,看起来,这朝廷的新法确实是严苛了些,不如这样吧,我们去元京城看看,若是能找到个合适的人,给萧楚递个话,改一改法律令条,或也可行。”
卫子越闻言并没有答话,而是调转马头,先朝前方奔出一段,然后才转头看向苏雪澜:“澜儿,放弃天下盟主之位,你可后悔?”
“后悔?”苏雪澜有些奇怪,“我为何后悔?这不都是咱们商议好的吗?”
“我是在担心——萧楚他会变。”
“会变?”苏雪澜眸色微沉,没有言语。
“难道,你就不担心吗?”卫子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既然将天下托付于他,自然就不会怀疑他。”苏雪澜却是一脸的坦然,“你不要忘了,如今萧楚虽然成了天子,新南盟和苏盟,却依然还在。”
卫子越闻言,顿时浑身一凛。
“好了,我们不要多说了,先去元京,看一看情况再说。”苏雪澜言罢,一提马缰,夹紧马腹,便疾速朝前奔去。
卫子越紧随其后,两人翻过一座座山岗,于次日黄昏时分,抵达元京。
元京城早已恢复了昔日的繁华,巍峨的城楼下,站立着十几名士兵,正在仔细地盘查进出城门的百姓。
卫子越和苏雪澜翻身下了马背,牵着马匹一同朝前走去,刚行至城门前,便被两名士兵给拦了下来:“哪里人?进城做什么?”
“元京人。”卫子越面色平静地道,“回城探亲。”
那士兵先是一愣,但听到卫子越满口的元京口音,当下不疑有他,朝卫子越挥了挥手:“进去吧。”
两人牵着马匹缓缓走进城门,却见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前方,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人来来往往,似乎已经恢复了当年的鼎盛之势。
两人一面走一面细看,不知不觉间已然行至城中最大的酒楼凤珍阁前。卫子越侧头看了一眼,随即道:“澜儿,要不,我们进去坐坐?”
“也好。”苏雪澜点点头,两人随即将马缰递与门倌儿,信步迈进门内,一名伙计立即迎了上来,热情地招呼道:“两位客官,楼上请。”
卫子越点点头,一面朝里走一面道:“八宝鸭,碧玉头,鸿雁高飞,二十四桥明月夜,再来两坛醉饮西楼。”
伙计一听此言,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客官,敢情您是熟客啊,欢迎欢迎。”
两人一径上了二楼,寻了个僻静座儿坐下,伙计不一会儿麻溜地送上饭菜,待将饭菜一一摆上桌案,伙计正要离去,苏雪澜却轻声将他叫住:“店伙计,这凤珍阁平日里,接待的高官显贵不少吧?”
伙计闻言一愣,随即变得警惕起来,上下打量两人,有些狐疑地道:“听两位这意思,莫不是想进京来寻门路?”
“寻门路?”苏雪澜微微一愕,正要说什么,卫子越却朝她递了个眼色,然后含笑看向伙计,“不错,我们两人来元京正是想寻个门路,小二哥你可有什么好路子?”
伙计期期艾艾,目光闪烁,只是不言声。
卫子越也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伙计赶紧近前拿起,将那银子捧在掌中,翻来覆去地看过了,才满脸笑容地收进怀中,然后道:“不瞒二位,如今天子近臣何大人,正在城中视察,现就住在元安宫中,两位如果前往求见,或许真能封个一官半职,也未可知。”
“何大人?你见过?”
“何大人出巡时,小人远远地见过一次,好大的派头,那气势快赶上当年的摄政王了。”
“摄政王?”
“对啊,就是咱们北安的摄政王苏雪澜啊,咱们这位摄政王啊,可不是一般人,那可是巾帼不让须眉,想当年那炎国大皇子萧云,率领百万炎军兵临城下,就是被摄政王登高一呼,给打回了老家。”伙计说着,不禁有些眉飞色舞。
“那你见过摄政王了?”苏雪澜也看了他一眼。
伙计脸上浮起一丝讪笑:“小的可没那福气,也是听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的。”
“好了,没你的事了,外边伺候去吧。”苏雪澜挥挥手,伙计随即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苏雪澜这才举起筷子,刚吃了几口菜,喝了几杯酒,忽听得楼下传来一阵嚎哭之声,苏雪澜眉头微皱,随即起了身,走到窗户边,打开窗户朝下看去。
“澜儿……”卫子越转过头,刚要开口,不料苏雪澜却忽然纵身而起,如一只大鸟般飞了下去,卫子越一见这情形,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也一纵身从窗户中跃出,然后轻飘飘落到地上。
他刚站稳身形,却见苏雪澜右手微抬,正紧紧攥着一人的胳膊,那人额头上青筋毕露,汗珠涔涔,咬牙切齿地道:“大,大胆,竟然,竟然敢冒犯天子近臣!”
“天子近臣?”苏雪澜眉梢微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五指骤然加力,“你姓甚名谁?也敢自封天子近臣?”
那人吃痛,忍不住嚎叫了一声,随即道:“本官,本官乃何候爷的掌印使,尔等无知小民,不得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