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文卿说。
他的声音回荡在罗伊娜的洞穴里,回声重重叠叠地推开了金沙。
嗨――
嗨――
嗨――
它们如浪潮一般在这相较于文卿的体型来说十分巨大的石洞里彼此追逐、相互拍打,回声一层又一层地叠在一起,又一层一层地变得更为稀薄和缥缈,最终归于沉寂。
然后这安静平稳的地方终于有了变化,在地面上已经被金沙填充得十分致密的缝隙里,一层黑雾渐渐浸了出来,它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而来,最终在文卿面前汇聚成一个不同从边缘处逸散出黑烟的人形。
“嗨。”文卿又说了一遍。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半醒半睡的疲倦。他的眼睛也只是半睁着,朦朦胧胧地注视着前方,没有焦点。
如果你做过一个梦然后第二天你忘记了,这很常见,没什么奇怪的;如果相似的梦你做了两遍,每次都是一醒过来就会忘记,一回到梦中就会想起,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如果相似的梦你做了三遍,前两次的梦你都忘得一干二净,第三次在梦里你忽然之间就把一切都想起来了,那么这个梦就一定有什么问题。
但有什么问题呢?文卿想,不怎么专心。
他的心思还停留在梦之外的地方,停留在未曾归家的罗伊娜身上。数百年以后他会在游戏中于罗伊娜初遇,可谁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和那个游戏有什么关联?这个世界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游戏的世界和这里有所联系,但联系不一定会很深。
而罗伊娜年少时候的经历并不怎么可爱,她和文卿讲过很多次,讲她还是一条小龙的时候就很淘气,不肯乖乖地待在山洞里等着自己长大,不肯等着自己的肌肉逐渐丰满、鳞片逐渐坚实、魔法逐渐增强,她对危险的外界充满了探索欲和好奇心,为此经常受伤。
“差点要我命的重伤。”她说,很认真地强调了一遍,“哈利,你要记住了,年幼的高阶魔兽都是非常危险的,他们的攻击力很多时候都没有他们成年以后那么高,但正是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的弱小,所以出手很少会留有余地。”
文卿当时并未把这番话放在心上,可现在,即将见到罗伊娜了,他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罗伊娜要是受伤了怎么办?要是她受伤以后一看见他在自己的洞穴里就冲过来要揍他怎么办?要是罗伊娜受伤太重了回来以后甚至根本没力气揍他怎么办?
或者他真正紧张的是,要是现在的罗伊娜不喜欢他怎么办?
在此刻之前他从未思考过罗伊娜会不喜欢他,可三百年的时间,对一条还不怎么年长的龙来说已经足够漫长,尤其是罗伊娜在和他相遇的时候依然处于成长期,这个时间点的龙十几二十年就是一个变化,就像十一二岁刚进入青春期的小孩子也是一年一个变化一样。
所以这里确实有这种可能――现在这个罗伊娜不会喜欢他。
那团黑雾还静静地飘在文卿的面前,安静,平缓,看起来不像是什么非常正面的东西,靠近它的时候文卿也能够感觉到那种……源源不断的、从不停歇的负面情绪。
可有时候负面情绪也会让人感觉到愉快,有时候负面的情绪也会让人觉得上瘾。
对他来说情绪是一个莫测和难以隔离的东西,他总是很容易从极乐转向极悲,也很容易从极悲转向极乐,激烈的情绪在他这里仿佛是共通的,又或者,也许激烈的情绪本身就是共通的?
“我以前听说过一种很奇特的言论,它说,很多时候感情也是会骗人的。”文卿低声道,他迷蒙的眼神凝视着这团活着的黑雾,“有时候当一种感情已经超过了人体的承受极限,当一个人快乐到极致,他会因为自己的身体承受不了这种极度快乐,而自然而然地开始感觉到难过。”
所以,他想,如果我现在很难过,是不是因为我已经快乐到我承担不了的地步了?
“这几年里我和死亡深交,它不仅不使我害怕,反而令我感到安宁。”文卿又说道。
但话一出口他才感觉到他的嗓音已经破碎,他哽咽着,可泣声很轻微,像是已经拼尽全力想要咽下泪水,却依然因为力竭而泄露出来一点。
我很……我很抱歉,他想,我很抱歉,爸爸,我很抱歉,妈妈。我很抱歉。
但这种悲剧无法避免,几乎在他同意了接受治疗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这样的悲剧无法避免,是的,他奇特的疾病会让他早衰而死,但如果不那么早接受治疗,如果不那么早就卧床不起,他还能多在地面上行走几年。
自由自在的几年,又或是被绑在病床上坚持将近二十年,他想要选第一个,他很想这么选。
但妈妈悲痛欲绝的脸庞已经令他心碎。
那团黑雾还浮在他身侧,静静地聆听着,等待着他倾吐内心的声音。
文卿忽然笑了。
“想听我以前的事情吗?”他问,“想听我作为整个神眷大陆最顶尖的吟游诗人的生活吗?”
在游戏里的多数时间,他都在人类众多的西大陆游走,居无定所,来去无踪,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召开盛大的音乐会,向贵族、向平民们演奏音乐。
他习惯于贫民窟里挥散不去的怪异的臭味和食物腐烂的气息,睡在木板粗略拼凑成的大棚里,地上垫着废旧的破衣服;也习惯于华丽的晚宴和柔软的大床,美丽的少女和少妇带着浑身的馨香走过来,从手执的羽扇背后投来含情脉脉的目光。
吟游诗人哈利曾声名远播,全大陆都知道他有着挥洒不尽的精力,场场都是即兴演出。
他从来不使用乐谱,甚至为此有了荒谬的传言,说这位天分洋溢的吟游诗人根本看不懂乐谱――像这样的传言当然是没有人会相信的,但不妨碍人们将此话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为这个有着魔鬼般说服力的吟游诗人添上几段传奇的履历。
或真或假有谁在乎?连当事人自己都不在乎。
就是这样,吟游诗人哈利什么也不在乎。
他惊人的慷慨就和他惊人的天分一样具有盛名,当他演奏完音乐,离开贫民窟,会为贫穷的人们洒下他身上所携带的所有钱财,纷飞的纸币从他的手中飘落,而他大笑着离开,就这样一去不返,无影无踪。
谁不爱吟游诗人哈利呢?谁都爱他,爱他永远有些孩子气的面孔,爱他狂热的音乐和他充沛的灵魂。
最令他声名远播的演奏会是在圣佛伦公爵夫人的生日宴会上,那位美艳的夫人有着整个帝国的女人都为之艳羡的动人红发,圣佛伦公爵就是因为她的红发对她一见倾心。
那时公爵和夫人正值新婚,公爵为了庆祝他们两人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生日,特别邀请了当时已经闯出名声的吟游诗人哈利加入乐团。
吟游诗人果然去了,穿着缀满了珍贵宝石的白色衬衣,发间别着一支盛开的红玫瑰,站在平均年龄超过四十五岁的乐团中,像是一粒钻石落进石头堆里。
他在当晚的乐团中演奏小提琴,一开场就用一段先声夺人的独奏奠定了整个演奏的基调,那就是明亮、饱满,速度迅猛。他每一弓都拉得充满激情,饱满丰富,跳跃的音节中仿佛拥有整个星空的辉光,乐团的指挥也没办法令他降速,只好破罐破摔地跟随他的节奏指挥,而乐团的演奏者们拼命地加速、加速、再加速,仿佛每一根琴弦都在随着吟游诗人哈利的加速而燃烧。
这充满了炫耀欲的音乐极尽磅礴,听众们都被征服,听得如痴如狂,每一次演奏停下都以呼啸般的掌声催促吟游诗人哈利继续,于是他就继续了,带着乐团连续演奏了三四个小时,在乐团都精疲力尽之后又花了五六个小时进行独奏。
按惯例,晚宴的音乐会都是在宴会开场前调节气氛的,贵族们坐在已经摆满了珍馐的桌前聆听演奏,演奏完毕后正式开始享用。但这场生日宴会一直开到了第二天凌晨,所有摆在桌上的食物最后都原样撤回,客人们饥肠辘辘地听了一整夜的音乐,像是市井中未曾接受过教育的平民一样尖叫和欢呼。
公爵夫人坐在上座,面颊上布满了动人的红晕,为吟游诗人哈利冲她露出的笑容,也为这辉煌乐曲里热烈的祝福。
皇室赞美他“建立了不受现实所左右的高贵尊严”,当代最出色的剧作家说他“身上有一种暧昧的戏剧性冲突,这种戏剧性冲突让他的音乐时时刻刻都闪烁着他的灵魂”,音乐评论家抨击他的“音乐里有太多的装饰和太多的变化,很多时候表演的成分远远大于音乐的成分”,但也不得不承认,“即使如此,谁也不能否认他情感超乎于技巧,这让他的音乐充满人文主义的气息”。
而与他同时代的皇家首席宫廷乐师则发出了绝望的呼号:“神呐,他是有几只手臂,每只手臂上又有几根手指?我怀疑他有两个大脑,一个用来处理生活琐事,另一个则全都献给音乐,否则谁来告诉我,他为什么从不弹错哪怕一个音?”
啊,那是吟游诗人哈利,他天下皆知,动人心魄,走到哪里都是欢呼和笑语,每天都在不同的床上睡着,在不同的地方清醒。
“但没有人。”他说,对这黑雾喃喃自语,“没有人知道谁是文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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