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罗伊娜疑惑地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你为什么不马上答应我？”

“因为我在想要用什么理由拒绝呀！”

“啊？”罗伊娜的眼睛睁得更大，“为什么要拒绝？”

她有点小不满地指出重点：“你明明很开心看到我的！”

“我是很开心看到你，但是——但是你太小啦。”文卿苦恼地说,“我不是很擅长照顾小孩子……”

虽然多半小孩子都很容易喜欢他。

但谁都知道，陪小孩子玩和照顾小孩子完全是两回事。

“我不小，我比你大多了。”罗伊娜不满地抿着嘴，脸颊圆鼓鼓的，“我也不用你照顾，我只是需要一个人带着我。”

文卿反问：“如果你不小，那你为什么需要人带着？你自己也能出去玩呀。”

“那是因为,”罗伊娜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以貌取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一个人出去会惹上麻烦的。”

什么！你已经一个人出去过了吗！

你以前——你在未来——反正、反正你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你明明跟我说你小时候从来没有悄悄去过人类的世界，是我带你去的！

文卿呆呆地和罗伊娜对视了一会儿。

“哎，娜娜，”他说,很小声的，“你长大以后会骗我吗？”

罗伊娜张大嘴,龇着牙愤怒地朝文卿哈气：“巨龙！从不撒谎！”

按照巨龙的身份，这个动作大概是正在利用龙息进行威慑，可如果发生在一个稚嫩萝莉的身上……

文卿捂住脸：不行了，娜娜小时候未免也太可爱了！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他说，但仍然有些不死心,“没有丁点可能吗？我是说——难道巨龙绝对不能撒谎？”

罗伊娜立刻沉默下来。

“我们可以。”她低声说,“谎言是一种权力,任何智慧生物都享有这种权力，巨龙也可以撒谎。但我们绝不会撒谎。顶多、顶多什么也不告诉你。”

尽管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严肃和认真些，可毫无疑问，这努力没有丁点作用。

文卿专注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如果一定要撒谎呢？比如，如果不骗我，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没有巨龙会撒谎。”罗伊娜骄傲地说，“即使是在死亡的威胁下。”

这世上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可多得很，文卿想。

不过他不打算再继续问了，他觉得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然而他不想问，罗伊娜在短暂的犹豫后，竟然问他：“有巨龙对你撒谎了吗？”

“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问你呀。”

罗伊娜点了点头，下巴和脖子挤出一圈肉乎乎的轮廓，她浑然不觉，板着一张小脸说：“除非你真的非常重要——重要到远胜一切。”

文卿一愣。

“重要到远胜力量，重要到远胜尊严。”罗伊娜说，“重要到……重要到不计任何代价。重要到远胜财宝。”

文卿咬住了下唇。

“如果……我是说，假如，万一，也许你真的这么重要。”年幼的巨龙用人类的眼睛凝视着文卿，她的瞳孔明亮，纯洁得像融化的黄金，“可能……可能会有巨龙愿意为你……”

她犹豫了一下，用一种充满不确定的语气说：“可能会有巨龙愿意为你撒谎。”

文卿看着她。

他哧哧地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好认真哦……我好不习惯……”

“有吗？！”罗伊娜惊慌起来，“是不是很不像人类？！我、我一直都是这样啊！怪不得我总是被周围的人类发现不对劲，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看起来年纪太小。”

“没有啦没有啦。”文卿赶紧说，“主要是因为你看起来太小，和你的表现关系不大。”

“那你想出来拒绝我的理由了吗？”

“没有。”文卿诚实地说，“我完全找不到任何理由。”

罗伊娜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看起来她是早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了，文卿一点头，她就利索地收拾好了洞穴，把所有黄金都带在了身上。

失去黄金的填充和装饰，这个空荡的洞穴露出了本来面目，简直比文卿刚看到的时候大了好几倍。

罗伊娜现在还这么小，究竟花了多少精力才弄到了这么多黄金啊。

巨龙的收藏癖真是没救了。

罗伊娜警惕地看了正好奇地打量洞穴的文卿一眼：“你在找什么？我什么都不会给你剩下的。”

“我也不要你的黄金。”话说出口，文卿才感到了一阵轻微的心虚，他别过头说，“我只是好奇所以看看。”

“你看完了。我们走吧！”

“等一下。”文卿说，“我同意带你出去玩，不过有个条件。”

“金子都是我的！”

“我不要——不是这个条件。”文卿说，“我的条件是，你得带我飞一圈。”

罗伊娜很不满：“你想骗我做你的坐骑吗！我不要！”

“只是带我飞一圈。”文卿耸了耸肩，“坐在你得爪子里也可以。”

“你太大了，坐不下。”罗伊娜说，“好吧好吧……反正你也不是特别讨厌，让你坐在我的背上好了。”

她哒哒哒地小跑到开阔的位置。

这次文卿清楚地看到了她从人变成龙的全部过程：

她的骨骼膨胀着撑开了皮肤，皮肤则随着骨骼的变化撑开、变薄；金色的鳞片从她的皮肤内部刺出，又覆盖住她的身体，像是打开一把折扇；她的四肢回缩，重心转移，姿势从从站立变为伏趴在地，当她抖动身体的时候，一层淡粉色的白雾从她的鳞片间隙泄露出来，缓慢地散开。

文卿闻到了一股很淡的血腥气。

“这样会受伤吗？”文卿问。

“不会，那些血本来就没什么用。”罗伊娜回答，“频繁地转换形态会消耗能量，废血会被排出——上来吧。”

她压低了身体。

文卿吸了口气好压住自己的泪意。他绕着罗伊娜走了一圈，得到了一道不满的龙息。

“快点！”罗伊娜粗声粗气地催他，“说好了，我带你飞一圈，你带我出去玩！”

“说好了。”文卿回答。

他轻盈地起跳，在罗伊娜的身体一侧轻轻一踩作为借力，然后稳稳当当地落到了罗伊娜的后背上。

罗伊娜直起身，腾空而起。

她一头冲进了云层，剧烈的加速令文卿感到一阵头晕，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坐在罗伊娜的背上了，同样也不是他第一次在这种高度俯瞰大地，实际上，对他来说，这样的不借助于自己的力量，而是乘坐着某种工具（当然这里绝没有将罗伊娜当做工具的意思）飞行的经验，甚至远远超过了他用自己的双腿行走的经验。

在医护人员和保镖的保护下乘坐飞行器远行曾经是他无比渴望的时间，天生的缺陷让他比起利用四肢更熟悉利用机械，某种程度上说，他其实从来不曾缺少过任何东西。

他想要行走，于是在他还能走动的时候，有人会护送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想要社交，于是在他可以社交的时候，有人会为他开辟一颗星球作为乐园，派对和游行在这颗星球上源源不绝；他想去上学，于是在他还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的时候，每一所大学都会为他敞开大门。

他甚至可以在宇宙中遨游，真正地身处其境而非借助虚拟实境工具，去欣赏星辰诞生和死去的瞬间。

从小到大他的任何愿望都会得到满足，他想要什么，他就能得到什么。

……因为他失去的更多。

他一直觉得，他失去的更多。

可当他在游戏里的时候，当他能体会到拥有他所失去的那些的东西的感受时，他最喜欢的，却是坐在罗伊娜的背上飞翔的时候。

不是依靠自己，而是借助于外物，就像坐在飞行器上那样。

“你喜欢吗？”罗伊娜问他，“感觉怎么样？”

“感觉超级好！”文卿大声说，“超级棒！真的！”

假的。

龙牙山脉在他的脚下变得无限小，古老的树木变成模糊的绿色，阳光像雨水一样打湿了他的皮肤，风在这个高度疯狂地扑打着他的头发，带来一阵温暖的刺痛。

“我……”文卿说，他说，“我……”

他哽咽起来，弯下腰伏在罗伊娜的背上，嚎啕大哭。

“你这么哭就看不到地上的样子了。”罗伊娜说。

“我、我知道！”文卿一边哭一边大声说，“我知道！”

他问罗伊娜：“你不、不问我，为什么要、要哭吗？”

“我不问，我不懂。”罗伊娜耿直地说，“巨龙不会哭——巨龙不能哭，我们没有这个能力，而据我所知，人类开心的时候会哭，难过的时候会哭，激动的时候也会哭，我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哭。”

“我、我哭是因为——”

“喂！你到底看不看！你不看我也不会再带你飞第二次了！”

胡说，你会带我飞第二次的，你会带我飞无数次，而且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总是哭。

文卿大声吼了回去：“我在看！”

“你没有！你把我的背都打湿了！你哭成这样什么都看不到的！”

文卿喊道：“你烦死了！”

“随便你！反正我带你飞过了！你要带我出去玩！”

她带着文卿在龙牙山脉附近绕啊绕啊，绕了好半天，才缓缓降落在一片草原上。

文卿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地上，紧紧抱着罗伊娜的爪子，将脸颊贴在她的鳞片上。

“……诶。”他闷闷地，带着哭腔说。

“什么？”

“再给我一枚金币吧。”

“想都别想，说好了带你飞就够了的。”

“……给我一枚嘛。”

“我的财宝就是我的尊严，”罗伊娜斩钉截铁，“你敢拿我就和你拼命！”

“……那你愿意为我撒谎吗？”

“哼。”罗伊娜不屑地说，“等哪天我愿意给你财宝，我可能就愿意为你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