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在很远处。
山巅环绕着白如新雪的浓雾,浓雾后方隐约露出的铁锈般暗红的土壤,和翻滚着苍青、淡金与红橙色的天空。呼啸的风发出拖着长尾的戾鸣,带来了隐约的铁锤所处发出的砰砰闷响。
文卿不安地张头张脑。
观望远处半晌后,他对身旁的罗伊娜说:“风不太对头。”
“嗯?”罗伊娜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风怎么不太对头了?”
她观察着文卿的表情,自以为知道了文卿不安的真相,抬起手像模像样地拍了拍文卿的腿——她只能拍到这个位置。
她说:“你对这里不太熟悉,这地方的风一直都是这样的。”
“但风一向和我很亲密。”文卿眉头紧锁,解释得更仔细了些,“风和我非常亲密。不管我去哪里,风总是和颜悦色地招待我,他很少会在我面前变得这么狂躁。”
“啊?”罗伊娜大吃一惊,“你和风也?”
“什——不,不是。”文卿愣了一下,“风是我的挚友。而且风的性格和水又不一样,水多情又浪漫,把世间万物都视为情人。我只是水尤其偏爱的那个而已。但风不需要情人,他无拘无束,把情人视为负累,风只交朋友,他挑选友人的标准也非常苛刻,而且总是稍不如意就弃之如履。”
“风的标准太纯粹了。”文卿评价道,“他的性情其实是最好的一个,没有任何事能触怒他,可是很多时候,纯粹总是很冷酷的。”
“你谈论祂们的语气让我害怕。”罗伊娜小声说,“我们能不说这些了吗?”
“总之,风的表现让我有点担心。”文卿凝神观察着天空中翻滚不休的色泽,“他似乎是想要告诉我什么……但他究竟想告诉我什么?我读不透。奇怪,他通常不会这么含糊其辞地暗示我的,好吧,他通常根本不会给我任何暗示……风热爱冒险,他从不阻拦我做危险的事情,他喜爱我就是因为我总是去各种险境……”
这一长串话逐渐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自言自语,罗伊娜担忧地注视着文卿,喊道:“哈利?我们还去吗?”
“去。”文卿下定了决心,“当然要去。既然他没有明说是什么事,就先放着不管好了。”
罗伊娜反倒觉得不太好:“这样真的可以吗?就这么随便把祂的提示放到一边?”
“不然还能怎么办。”文卿说,“我虽然和他很亲密,可再亲密也不可能完全猜透他的想法啊。”
他们打算想办法用隐蔽的方式去见住在山里的矮人。
针对这点其实文卿努力反对过,他是要去见朋友们帮忙的,虽然现在这些矮人还不是他的朋友,可文卿对他们会成为朋友这点相当有信心。既然不是去偷偷摸摸搞小动作的,干什么要找隐蔽的方式?就算是清白无辜的人,这么干了也清白无辜不起来。
但罗伊娜说服了文卿。
理由相当令人无从反驳:她在过去那些年里尝试过太多次抢劫、偷盗山里的金矿了,她在矮人眼中毫无信誉度可言,只要一个冒头露面就会被警惕的矮人们围攻。
和她随行的同伴必然也会受到同样的态度。到时候文卿连和矮人们好好说话都办不到,又怎么可能和矮人们成为朋友?
“也许我们可以分开行动,我先去见他们,再把你介绍给他们,告诉他们你已经洗心革面了。”文卿说。
“不可能。”罗伊娜用稚嫩的嗓音说,口吻不容置疑,“因为我根本不打算洗心革面。”
文卿自然在这样恬不知耻的发言面前哑口无言,偏又找不到什么能反驳的点。
这是个无数种族共同生存与繁衍的大陆,而不同的种族有着不同的自然天性,让一头还很年幼的巨龙去接受其他种族对“抢劫、偷窃”的批判,那听起来更像是皇帝的任务,而非一个吟游诗人的使命。
何况他本人因为有太多不同种族的朋友,对所谓“不道德行为”的容忍度也相当高——他自己虽然不会这么做,也不觉得这么做是道德的,却也不会把抢劫和偷窃视为罪行。
再说了,非要论起来,吟游诗人这个职业也总是和骗子、昌技、窃贼与强盗这几个身份联系在一起,像他这样基本上就真的只是演奏和表演的吟游诗人反而是个异类。
于是在经过了数场辩论后,文卿和罗伊娜选择各退一步。他们想办法悄悄接近矮人们,而作为文卿退让的回报,罗伊娜要表现得很乖,绝不可以在矮人们面前叫嚣“那是我的黄金”,或者趁此机会偷拿矮人的藏品。
“那本来就是我的。”罗伊娜不情不愿地嘟囔道,“那本来就是——”
文卿严厉地盯着罗伊娜。
“好嘛好嘛!我不说了!”罗伊娜气哼哼地别过头,尤有些不死心,“矮人要黄金干什么啊,黄金他们拿着又没用,黄金那么软根本没办法用来打造武器和盔甲,他们就是和我过不去……”
文卿没有理会罗伊娜的抱怨。年幼的罗伊娜太啰嗦了,什么事儿都要翻来覆去地说好几遍,未来的她就要沉默很多。不过罗伊娜的啰嗦也没干扰到文卿,反倒是令他觉得很亲切。
话是多了点,可罗伊娜还是那个罗伊娜,这小脾气,文卿熟得不能更熟了。
尽管他说了不要管那些狂躁的风,可他的大部分心神还是放在周围流动的空气中。他一边思索着风到底是想告诉他什么,一边观察远处的山峰,很快就找到了一条能够从此处抵达山脚又足够隐蔽的小路。
严格来说那不算是一条路,而是一片草原和不连贯的、隐藏在丰茂草地之下的沼泽。
它远看起来像是一片翡翠般的湖地,那绿色如此鲜艳又生机勃勃,甚至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在这草地上方蒸腾起来的风也是翠色的。然而绿草如茵的美景之下,却是不知多少米深的埋骨之地,只有些体型极小的食草类、爬行类动物和昆虫在这里自由地来去。
“那条路吗?我走不过去的,人形的时候也没办法飞,我还没学会怎么在维持变形的时候飞行。”罗伊娜为难地说,“这附近所有我能走、能飞的路我都试过了。”
“你跟着我就可以。”文卿信心十足地说。
他率先走了过去,身后跟着尤有些犹豫的罗伊娜。跟了几步,文卿忽然又停了下来,转头跟她说:“你先躲开一下。”
“你要干什么不能让我看的事情?”
“我换套衣服。”
“真臭美。”罗伊娜从鼻腔里嗤了一声,“去吧去吧。”
文卿朝她做了个鬼脸,挥手赶开罗伊娜,自己躲到一边去了。罗伊娜百无聊赖地从文卿身边走开,自己揪了根草在手上绕着玩儿,把草梗蹂.躏得遍布折痕后,她又瞄准了一片宽大的草叶。
她小心地将草叶齐根折断,将它举到唇边。
一开始,她还只能吹出“噗噗”的怪响,听起来就像在用嘴唇放屁,但罗伊娜很有耐心地调整着,没过一会儿就掌握了正确吹奏的技巧。
她吹出了几个不连贯的长音,紧接着是短促点的音符。她记住了这些音符的音调,不断地调试着,将这些音符和文卿随口哼过的小调作对比,再将它们一一安放在正确的位置上,很快,罗伊娜就连贯地吹响了一首从文卿那里听来的乐曲。
换完衣服的文卿跳到她,面前展开双臂:“好了!”
没人能把视线从那条红色的翻毛长袍上移开。
它的颜色鲜艳得像是有血在皮毛上翻滚,长袍的边角用金线绣了些以被风搅动的火焰为主题的纹饰,而这与他长裤上的绣纹殊无二致。腰带则是银质的,只是表面带着均匀的微粒,看上去暗沉而稳重。
长袍里是材质类似昆虫驱壳的软甲,铁灰色中带了点半透明的质感;从软甲的领口处露出一点亚麻色的布料。
看上去他选了件朴素的无染内衣,但对服饰稍有了解的人都会知道,像这样织造得紧密平整、毫无毛稍和结疤,又柔软贴身,还兼具轻薄透气的亚麻布,处理起来所需的工序丝毫不亚于丝绸。
罗伊娜当然不了解服饰,她把草叶放下来,端详着文卿,说:“你只要把长袍脱掉,穿得就很像是个矮人了。”
文卿却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你在吹小星星?”他说,“我可以教会你用排笛吹完整首曲子。”
“那首歌叫小星星啊。”
“我对音乐向来一视同仁,但这首几乎是我最喜欢的。”文卿蹲下来,双手托着脸颊,目不转睛地看着罗伊娜,“你也喜欢它?”
“我对音乐没有太强的偏好。只要好听,在我这儿它们都差不多。”罗伊娜回答,“只是你哼这首歌哼得最多。”
文卿笑了一阵,牵起罗伊娜的手。
“等我们把这件事办完,我就教你怎么吹排笛。嘿,也许你都用不着我费多少功夫教,我听你自己学着吹草就吹得挺不错。”他稍微停了一下,“当然,要按第一次接触的水平算。你以前没这么干过吧?”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是个吟游诗人啊。我以前只听的。”
罗伊娜随着文卿一通踏上草原,感到身体一轻,仿佛有什么无形之物托举着她。这和飞行截然不同,更近似于漂浮在半空,但将此描述为漂浮也不太恰当,因为她并未像漂浮般失去着力点。
飞行和在水中游动的感受极为相似,那都是依靠推动周围的风或是水来移动身体。
你要向风或水施加力量,紧接着顺从和控制那股被风或水反向施加与你的力量,换句话说,飞行和游动时并不是风或水顺从你,而是你顺从风或水。你理解这些元素运作的规律,接受这规律,再反过来使用它。
当这种情况被描述得更精准,话应当这么讲:看起来是你操控风和水,实际上,是风和水操控你。
此刻的感受完全不同。此刻的感受截然相反。
风是如此友好,像传说故事里为挚友的任何请求都倾尽全力的英雄。
“你是和祂说了什么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罗伊娜忍住了问得更具体的冲动,“你和祂说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罗伊娜,他们知晓一切,包括我们的内心所想。”文卿说,“包括我们内心深处,最深处,连我们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真实所想。我其实不太喜欢这点,太没隐私权了……身体和行为上的隐私还算不上真正的隐私,心灵上的隐私就是绝对的隐私了。可惜他们都是独.裁者。”
如果文卿不加上最后一句话,罗伊娜会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