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透了,但这对居住在矿山深处,常年不见天日的矮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妨碍,在许多年轻的矮人眼里,太阳的光辉并不比炉中的火焰更能来带光明、热量和希望,而他们也从不掩饰这一点,即使在亲眼目睹过矿山之外的世界后,矮人们依然对炉火抱有崇高的敬爱。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类感情都会被视为矮人们的优良传统之一,是矮人们精湛技艺的佐证。
唯有看重炉火胜过太阳的矮人,才能拥有锻造出神器!人们这样吹嘘,后来索性也就相信了吹嘘。
但这说法不过是因为矮人们曾是这片大陆的强势种族罢了。
强大带来的附赠品之一,就是连缺陷和弱点都会被粉饰吹捧成“传统”或“天性”。皇帝征服矮人后,穴居的矮人们走上街头,同其他种族混居,于是这样的说法渐渐消失了;而这又被写成了新的诗句,开始有人哀叹皇帝的征服使得矮人们失去了本真,忘却了过去,仿若现在的好生活不是由皇帝带来似的。
但这一切都和龙牙山脉附近的矮人没有关系。
他们仍旧保持着古老的作息。当炉火燃烧得最旺盛的时候,矮人们在打铁锻造,开采矿产;当炉火只余下一丛火苗的时候,矮人们在喝酒狂欢,酣然大睡。
磐磐扔下手中的铁锤,直起腰,活动着因为长时间高强度劳动而略微僵硬的关节,满意地听到自己的身体内部发出一串噼里啪啦的脆响。
一个和他差不多矮,但比他足足瘦小了一圈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停在他的背后,声如洪钟:“族长。”
磐磐长长地叹了口气。
矮人的生活在他们自己看来并不枯燥,还有比打铁锻造、喝酒狂欢更有趣儿的事情吗?当然没有。既然如此,在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反复做最有趣儿的事情,那生活有何枯燥可言?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的生活缺乏突发情况,这是矮人们自己也不会否认的。
制造出的成品会有闻讯而来的商人用物质交换,而商人到来的时间总是固定在一年的一两个月份里,除了商人到来以外,唯一一件会让守卫队长专程来向族长汇报的事情,就只有——
“她又来了?”磐磐带着叹息说。
“她又来了。”背后的矮人回答道,不过这次,他没有在声音里泄露出和族长一样的苦笑,而是很严肃地补充说,“这次还带了个人类。他们已经摸到山脚下面了,是从草地过来的。”
磐磐拧起眉头,转过身体。
他只穿了件简陋的灰色布衫和布裤,一头茂密的深棕色卷发扎在脑后,同样浓密地卷起的粗眉下,半张脸都藏在犹如交织在一起的树根般的、同样被整齐地扎好的胡子后面。他的衣裤和胡须上都沾着铁屑,在火光中,这些碎屑恍若某种特意镶嵌的饰品。
“人类?”他疑惑地问,“你确定是人类?”
守卫队长咕哝道:“还是个很小的人类,看着比她就大那么一点点,不过人类的寿命短,这个人类比她小很多很多也说不准……”
磐磐威严地询问他:“看得出来人类是男是女吗?”
这问题难倒了守卫队长,他搓了搓自己那把散开的、比起族长来说细软了许多的胡子,试探着说:“可能是女的。”
“你只要弄不清楚就猜是女的。”磐磐不快地说。
“那可能是男的。”守卫队长马上改了口,“我看过了,他的线条是直的,跟你手里那柄铁锤一样直。”
磐磐摇摇头,放弃和守卫队长争辩性别的事,因为他自己也不是很擅长辨认人类的性别,这个种族的所有成员,在矮人们看来,都有着过于细长的体型,缺乏肌肉,而且因为男女的不同,还会凹凸不平。
他转而问道:“他们到哪里了?”
“山脚下。”守卫队长补充道,“他们一直都停在山脚下面。”
这倒是有些稀奇了,那头莽撞的小龙从来没法忍耐上太长时间,总是刚抵达山脚就迫不及待地往金矿里冲,哪怕明知道矮人为她设下了陷阱也依然我行我素。
这叫所有矮人都忍不住纳罕她是哪里来的勇气,成年龙的个性有多狂妄自大,幼龙就会有多微小谨慎,这头小龙的表现却完全相反,竟然胆大包天到在矮人们的矿山里开采金矿。
不得不说,这件稀奇事儿很是叫他们看了场热闹。
磐磐思忖着要怎么处理才好。抓起来吗?不妥,先不说一头幼龙的胃口就够他们头疼,怎么看守她也是个麻烦。他们之前不曾因为她的闯入把她抓住,现在,在她闯出更大的祸前,就更没有理由关押她了。
可就这么放任,似乎也不够妥当。她虽然除了总是去偷金矿外什么都没做,可光是连番的骚扰就令矮人们伤透了脑筋。
和她同龄的小龙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又吃,这头小龙却精力旺盛得过火。吃饱了不去睡,反倒总是四处溜达闲逛,惹得草原上竟流传起幼龙的传说,连和他们做交易的商人都朝他们打探消息。
磐磐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个合适的主意。他抬眼看了看守卫队长,对方瞪着无辜的眼睛,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应。
“其他守卫的人都在哪?”磐磐问。
“就在距离他们最近的矿洞口。”
“我去看看。”沉思几秒后,磐磐缓慢地说,“看看她到底是想做什么。”
凭直觉,磐磐知道拿主意的人一定是那个人类。
在山脚下等待可不是那头小龙擅长的事情,可一头龙和一个人类同行就已经足够奇怪了,在这一龙一人里,掌控主导权的还是人类?听上去荒唐到可以在酒桌上拿出人引人发笑。
怀着疑虑和好奇,磐磐通过矿山中的通道抵达了山脚。
天色已经黑透,明月高悬在正中。今夜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将这一龙一人的照得纤毫毕现,磐磐眯起眼睛注视了他们一会儿,说:“他发现我们了。”
“他?”守卫队长迷惑地说,“人类吗?原来他是男性啊,人类太难分辨了。他什么时候发现我们的?”
一开始。磐磐默默地想,但并未说出口。
他远远地打量着那个年轻人,对那张干净无毛的脸感到稍许古怪和不适。人类的脸就像月光一样皎洁,弧度柔和,但那柔和中似乎透出别样的坚韧——仿佛炉火中熔化的一团矿液,你要是真以为这团水一样的东西能任由搓揉,那可得大大地吃上一番苦头。
他的黑发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金属光泽,双眼则像雨后初晴的草原一样碧绿。但最使磐磐印象深刻的还是他面上的神采,他的眼神生机勃勃,充满好奇。
那种好奇可跟被他拉着手的小龙眼中的好奇不是一回事。
他的好奇让矮人想要微笑,而小龙的好奇让矮人感到脊背处一阵发凉:偶尔的,出于好奇,非常年幼的小矮人会想尽一切办法冲破阻碍跃入炉火,只留下心碎的亲人和破碎的家庭。
“他看上去还不错。”守卫队长说,“他是怎么和她混到一起的?”
磐磐没有回答,而是走出了藏身的地点,果然,人类的眼睛立刻精准地对上了他的,好像已经等待他们现身许久似的,人类的脸上也浮现出惊喜的笑容。
文卿兴高采烈地扬起手臂用力挥舞,大声喊道:“嗨!你们好吗!”
“哈利,”罗伊娜捏着他的手指,“虽然我不是很清楚普通人是怎么打招呼的,但是我知道,肯定不是你这样的。这群矮人脾气又臭,性格又粗鲁,你这么做——”
是得不到什么好脸色的!
但她剩下的话都还没有说完,就看到走在首位的那个熟悉的矮人也豪爽地抬起一只手臂,朝他用力挥舞起来。
“你好!”他高声回答,“我们很好!”
罗伊娜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用力瞪大眼睛,气急败坏:“什么!凭什么!”
说话间,磐磐已经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这是个身材极为粗壮的矮人,从任何角度上说都符合人们对一个矮人的想象,甚至连他身上沾着的金属碎屑也不例外。他的双目炯炯,锐利又迅速地在文卿的身上滑过,又瞥了一眼气鼓鼓地噘着嘴的罗伊娜,而后咧开嘴,露出一个笑脸。
“辛苦你照管这个小家伙了。”磐磐对文卿说,“她可不是好管的小孩儿。”
罗伊娜愤怒地朝身高差不多与他持平的磐磐大叫:“他没有照管我!我自己照管自己!他是我出去玩要带的人类!”
文卿用力握着罗伊娜的手,好让暴躁的罗伊娜不至于挣脱出去,跟对面的矮人们打起来——尤其是在明摆着罗伊娜打不过对方的时候。
“你们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他惊奇地说。
“那本来……”罗伊娜小声插嘴道。她想说完这句话,但想起之前的承诺,还是不情不愿地吞下了后面的词汇。
她躲到了文卿的背后,不肯出来了。
“哦!”磐磐这次是真的感到诧异起来,他由衷地称赞文卿说,“你真厉害!”
文卿的视线在对方的脸上巡逻,为矮人熟稔的态度感到好奇。这种“你管住隔壁的熊孩子啦”的语调似乎在说明矮人和罗伊娜的关系并不算差,虽然矮人们显而易见地嫌弃罗伊娜,但有时候,摆在明面上的嫌弃和威胁反而是亲密的,对矮人来说尤其如此。
他大胆地问对方:“为什么不直接给她金子就好了呢?抱歉,我曾经也有不少矮人的朋友,就我的了解看,矮人对这种昂贵但缺乏锻造价值的矿产都非常慷慨。”
虽然他们也不是谁都会给,可一头巨龙是值得付出这点代价的。
矮人们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紧接着所有矮人都大笑起来。他们都裸|露着粗壮的手臂,大笑时胸腔震动,带着手臂上的肌肉也鼓动个不停。其中又以磐磐笑得最为大声,他连下巴上的胡子都笑得一翘一翘的,金属的碎屑从他身上抖落,一种近似于被火焰蒸发的烈酒气息扑面而来,令文卿感到醺然。
他没太弄懂为什么这群矮人忽然大笑,但也傻乎乎地跟着他们一起笑,罗伊娜从他背后露出大半张脸,用她熔金般的圆眼睛专注地凝视着磐磐。
“所以,”文卿边笑边说,“为什么?你们不像是很讨厌罗伊娜的样子啊。”
磐磐的笑声洪亮无比,而当他停下笑声,这片山脚仿佛忽然空旷下来了。
他转过头,看着罗伊娜,用还残留着笑意的声音,庄严地宣布道:“她不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