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鬼老六,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鬼老六了。
景姣打招呼的方式,让鬼老六如见鬼魅,他沙哑的嗓子带着恐惧的味道:“你……你……”
景姣靠坐在椅子里,翘起腿叠在另一条腿上,坐姿恣意:“听说在肃京城与樊城管道交界处有一位老翁,貌丑如鬼魅,却精通道上的各路消息,在那里摆茶寮,一摆就是五十年,真是让人佩服啊。”
鬼老六的恐惧在番话里又慢慢地消退,他的脸上戴着面具,藏在面具后的哪只眼睛似乎因为受了什么伤,随着年纪老迈,肌肉都开始萎缩,几乎已经睁不开了,透出的微弱目光,叫人看了就觉得阴测测的。
景姣红艳的嘴唇轻轻一勾:“关在外面的三个绑匪,我买他们的消息,您怎么卖?”
鬼老六已经彻底的冷静了下来。
虽然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但是眼前这个女人的脸和那个女人并不相同,他好像将自己安抚了下来,又恢复了那种老僧入定死气沉沉的模样,连说出来的话都干巴巴的。
“都是在逃的大盗,一个人一千两。”说着,他还抬眼打量了一下景姣的衣着。
鬼老六不是一般人,从前他在江湖上就有根基,最后在那个茶寮一驻就是五十年,他就像是一个脱离纷争的石头,坐化在哪里,即便不去刻意的打听,总有消息主动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久而久之,他开始了新的营生——卖消息。
看人下菜碟,景姣这样衣着华贵,举止不凡的千金,价格自然是不低的。
景姣:“三千两买回一个家宅安宁,很划得来。”
谁料鬼老六伸出手来一摊:“先交钱后拿货。”
景姣不由得笑出了声,带着些恍然的拍了拍脑门:“啊,道上规矩,差点忘了。”她从手上退下一只成色极好的茶色镯子,轻轻的放在身边的桌子上,“这只镯子超过六千两,我要他们三个永世不得翻身。”
鬼老六瞅了一眼那只镯子,沉默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
不得不佩服,鬼老六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脑子并没有就此报废,他从接到阳城这比生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部署,搜集了很多的消息,从杨氏兄弟到他们找来的那个通缉中的人贩,他都暗地里打听的清清楚楚。他在茶寮驻扎了五十年,更像是一只精心织网的蜘蛛精,五十年之后,整个江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遍布他的丝网。
三个大汉也就是普通的人犯,只是为人狡诈,在道上认识的人也多,所以每次抓捕的时候总能第一时间撤离,但是他们三人并非没有痛脚。三人出自凉山,听说都已经娶妻生子,家人就藏在凉山里,那里有他们做的机关密室,一般人找不到。
能得到凉山这个位置消息,已经算是干货。
鬼老六说的差不多了,还是连着咳了好一阵子,他已经七十多了,他之所以会到阳城,纯粹是因为他深感大限将至,要来阳城拜会一位已故的故人。不料刚刚到这里没多久,就被景家的人找到,邀请他做一单生意。
原本他是不愿意的,毕竟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但是景家的人十分的难产,更是表示如果他不接这一单,极有可能就没办法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鬼老六的确是消息灵通,但是他已经不再是五十年前那个叱咤绿林的鬼老六,所以现在也只能低头认命。帮着景家干了这一单。
景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拿起身边的镯子缓缓起身,走到鬼老六的面前,将镯子递给他。
鬼老六直勾勾的盯着那个镯子,伸手接过。
又阴又冷的牢房里,景姣微微附身,凑近了鬼老六,眉眼带着笑的偏头看他:“鬼老六,你可真有本事。当年我要你在茶寮之中当下人,要你受尽世态炎凉,受尽侮辱和欺压,可你居然能活到现在,还有了这份营生的好差事。这些年,你没少给自己存棺材本吧?”
就算声音会改变,就算相貌不再相同,可是那种熟悉的气息凑近的时候,让年迈的鬼老六在一瞬间回到了五十年前。
永远不会忘记的痛苦,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啊——啊啊啊——”就像是当天在百味宴上看到琉璃珠玑时候的反应一样,鬼老六身子一震,下意识的往后倒,想要离开景姣的身边范围,可是椅子往后倒,他整个人都狼狈的反着翻了一个跟头,滚进了干草堆里,颈部欲绝的看着慢慢逼近的景姣。
景姣握着匕首的手柄,缓缓地将其从袖子里抽出来。这把匕首,在不久之前,曾经削下一个大汉的胳膊肉。
“当初我就觉得,将你安置在那个茶棚里,好像有些不妥,如果有一天我先死了,谁来督促你安分的过日子呢?呵,可是好像连上天都体恤我的一番苦心,让我这个时候回来,重新送你一程。”
鬼老六像疯了一样,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死气沉沉,他像是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噩梦里,拼命的拽起地上的干草往自己的身上堆,像是要把自己藏进这对干草里,又像是这样做的话,他就会变成跟一堆干草没有区别的东西,这样就不会害怕。
茶色的镯子在他的慌乱中早已经滚了出来,躺在一边的地上。景姣握着匕首继续靠近,鬼老六的嘶吼声弥漫着整个牢房,“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我!你放过我,不要再来找我!”
他浑浊的眼睛里竟然开始充斥血丝,他疯狂地把身上带着的银票扯了出来丢在景姣面前,匍匐在血迹斑斑的地面:“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我,这些钱我都不要,我都不要了!求你走吧,求你走吧——”说到最后的时候,他几乎全身都在颤抖,连哭的声音都变了,像是指甲刮在生锈的铁片上那种尖啸和黯哑。
景姣蹲下身,用匕首把面前的银票都扒开,伸手去揭开他脸上的面具。
鬼老六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反抗力量,景姣那几句轻飘飘的话,已经让他彻底的失去了所有反抗的本能,因为在心底从未离开的恐惧已经占据了他的全身,只要她愿意,他随时能被这种恐惧吞噬。
匕首的寒光反射在了景姣的脸上,鬼老六的面具被丢在了一遍,他已经哭不出眼泪,原本的发抖变成了一种痉挛。此时此刻的他,是真正的老弱病残。
砰地一声,原本紧闭的大门被推开,韩峻和竹均同时冲了进来,韩峻一把拉住景姣将她扯起来拉倒怀里,竹均眼疾手快的夺下匕首,挡在了景姣和鬼老六的中间。
景姣平静地看了两人一眼:“你们进来干什么吗?!”
韩峻神色严肃:“这里是府衙的大牢!”
竹均回过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鬼老六,无声的抬脚狠狠踹了他一下,把他踹的更远,撞在墙壁上,蜷缩成了一团。
“把她带出去!”竹均异常冷静的说了一句。韩峻也知道不能再留着景姣在这里,将她带了出去。
景姣并没有发狂,她现在很平静,虽然看到鬼老六的时候,那些陈年往事像是潮涌一般的涌上来,但是在韩峻和竹均闯进来的那一刻,她已经恢复如常。
“你们进来干什么?”出了审讯的牢房,景姣用帕子擦手,好像要把所有碰过鬼老六的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
韩峻避开了刚才的种种,言简意赅道:“县令和捕头已经到了。”
景姣的神色有片刻的松怔,似乎是从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当县令和捕头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端端的坐在椅子上敬候了。
“大人,景大姑娘已经确认过了,那个说书人齐诚和里面的老人,的确是她请来通风报信的人,两人都只是普通的市井江湖人,并无可疑。”
县令听着捕头的汇报,心里也是十分的雀跃激动——这三个绑匪,任何一个在县衙的记录都是厚厚的一踏,可是他们路子广,太会掩藏,衙门的人手有限,每天又有新的案子发生,根本没办法实施抓捕,只能一直处于抓捕状态中,没想到,天佑他的官路呀,竟然一次性三个都落网,太上老君如来佛哟,果然是要升官了吧!
“啊,景大姑娘遇到这种事情,本官也很惊讶,景大姑娘放心,本官这边一定会彻底的查办!届时一定给景府一个交代!”
景姣跟县令道了谢,结束了这边的行程。韩峻让窦凡去处理了牢里的齐诚和鬼老六,亲自送景姣回家。
牢房里阴森的很,仔细去听,还能听到从最里面传来的沙哑之声,像是枯枝划过地面的声音,又像是被修罗带走时魂魄的挣扎。
竹均从牢房里出来,把一只茶色的镯子递到了景姣的面前。景姣瞥了一眼,袖起手道:“把这个拿出来干什么?”
竹均一怔,欲言又止。景姣转身出了牢房:“他给消息,我付钱,天经地义。”
竹均握着镯子,耳边还回荡着鬼老六颤抖的求饶。
这个镯子,鬼老六不敢要的。竹均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