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半起身,抬手指点着那背影,手臂哆嗦了半天,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于视线之中,良久,突然重重地跌坐了下去,仰头大笑起来:“报应!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这难道就是我的报应?”
他声嘶力竭状若癫狂,将殿外守着的内侍亲随都吓得呆若木鸡,直到见得皇帝跌坐在地才如梦方醒,纷纷奔涌进来。看皇帝的情形,生怕他就要一口气提不上来,连忙上前搀扶。谁知皇帝一把嫌恶地甩开了他们的手,而用手肘倚着书案吃力的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内室走去。
众人一时间都不知所措,怔然片刻之后又跟了上去,皇帝突然暴怒:“都给朕滚出去!谁敢再进一步试试看!”
众内侍的头低了下去,片刻之后在为首的张留的示意下,皆无声无息的退得一干二净。
而张留看着皇帝进入内室,反手关好了阁门,略一思付,便悄悄着遣人去请沅芷夫人了。
皇帝一入内室,便摸索着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把已经生锈的铜钥匙,而后趔趄着踏上脚杌,搬开数匣书籍,才打开了书架顶端的一个暗格。从其中捧出的细长红木钿匣,因为长年未曾移动,满是暗尘。
年老的皇帝怀抱着钿匣,勾着腰回到书案前,仔细的用袖子将浮尘轻轻抹去。细弱的灰尘在灯下飞扬如烟,泛黄的往事在灯下飞扬如烟。
皇帝在往事前尘中打开了钿匣,哆嗦着手指将其中立轴捧出,解开轴头香色绶带的一瞬,和画卷一同封存的记忆如泄堤洪水一般,滔天涌出,淹得他一时透不过气来。
他闭上眼,耐心的等待洪水消退,足足等了有一刻时辰,才开始从天杆处展开卷轴,而铺陈卷轴的那一刻被无限延长,握住画轴两端的苍老的手指始终在遏制不住的颤抖。
而后画卷终于被打开,展平在案上,皇帝突然大叫了一声,这才转过来看向画中人。
视线中,仍旧娴雅青春的美人正静静向他张望,年老的天子跌坐至地仪态尽失,而她依旧云鬓金钗,绿衣白裳,臻首蛾眉,丹唇凤目,妙笔丹青下一肌一容,极尽妍丽妩媚。
皇帝的泪水顺腮滚落:“徽音,你终究不肯原谅朕是不是,所以你给朕留下了这样的诅咒?这是朕应该得到的报应?当年朕并不知道你是她的姐姐……要是朕知道的话……”
画上美人无言的凝视他,眉间和两靥翠钿上的精致描金在案上跳跃的灯烛中闪烁,在皇帝波动的泪眼中明灭,只是笑意不改。
这带着泪印的笑意提醒着皇帝,属于他们的一生,一切过往,那些欣喜的,悲伤的;欢愉的,痛苦的;圆满的,遗憾的;得偿所愿的,求之不得的;那些生老病死,憎相会以及爱别离,于她而言已成永久的释然,而于他而言,却是桎梏一生仍挣扎不脱的重枷。
他挣脱不了她留给他的诅咒,因为他有负于人,所以眼前这一切,都是天命。
皇帝拭了一把眼角,突然改换了声气:“要是朕知道的话,朕一定不会让你离开,就算冒再大的风险,朕也绝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美人继续无声的凝望,眉眼如波,粼粼泛光。
皇帝在她的眼波中则越说越兴奋:“徽音,朕如今修禅向佛,于国中广建寺庙普结善缘,便是为了来世我们还能再相遇。朕问过高僧,只要是今生没有了结的善缘,来世便能有机会再续。朕今生算是辜负了你,但来世,定不会再错了……徽音,你相信朕,再相信朕一次,可好?”
美人含笑,凝视着他,不言赞成,不言反对,仿佛默认。
这态度终于让皇帝满意,他的泪水已在眼中凝干,如同案上的笔墨在砚台中凝干。
皇帝拾起了画卷,温声说道:“那么你和我,就这么说好了。你要等着,等我来找你。”
皇帝说完,轻轻扬手,便要将摊开的画卷重新收起来。正在此时,只听门外有人轻轻叩声,不待他发怒,却闻见一柔声细语透过门板传进来,道:“皇上,不是说好要陪我去梅园赏花吗?怎么等到现在,也不见人?”
那声音,一字一顿,起承转合,无不与他脑海中那个人严丝合缝。以至于皇帝在仓促之间,甚至分辨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画中的虚幻?但他立即收起了画卷,并平复回心情,淡然道:“朕马上就好,你在外面再候一会。”
殿中,沅芷夫人由侍女褪下了身上的斗篷,无声息的与张留交换了一个询问的眼神。而张留的目光始终朝内室闪烁着,其中涵义颇深。
沅芷夫人便只是淡然一笑,眉宇间微见嘲讽,却并不张口质询。
再过得两日,便已近了腊月中旬。太子萧统在太极殿中养伤近十日,而被发往藩地的诸王也陆续有书信传回御前。如离京最近的荆州,湘东王已于两日前抵达州衙,在检视过由朝廷下旨拨建的王府之后,萧绎择期入伙,并在当日广发告示与荆州官军百姓人等,而前往荆州王府道贺的人众,早将附近的几条街道巷子都堵了个水泄不通。
皇帝素来便知自己的第七子萧绎颇善于绘画作诗,此次书信中也附有一副江陵雪景。皇帝见画中冰天雪地,唯长江之中依然船来船往,熙熙攘攘,便与沅芷夫人感喟道:“荆州风物繁华,朕少年时也曾几度过江往来南北,而今老了,回想起来只觉得前尘往事不可追矣。只盼,七符在此地能尽展所长罢”。
沅芷夫人心知他在诸子之中,待萧绎有些不同寻常,但缘由却是在他天生渺了一目之上,且荆州正如他所言,不但风物繁华,更是南北交流的要塞重地,更因他是掌珠的夫婿,所以一贯以来便在皇帝跟前替其美言,当下便指着画卷上船中悬挂的红色灯笼,笑道:“王爷纯孝可嘉,陛下请看,这商船上所挂的灯笼,其上也有陛下所定的年号。可见如今天下归心,百姓富庶之余,更对陛下的宏恩感激不尽。”
皇帝闻听此言,只是淡淡一笑。但少不免又生出一两分好奇,便要凑近去看那灯笼上所绘之字,最后倒被萧绎精湛而惟妙惟肖的画技所感而失笑,抚掌颔首道:“七符自小便擅长诗书绘画,朕以前还时常指点他一些。而今看来,竟是朕都已经赶不上他的功力了……如此也好,作为宗室,他这一世的富贵闲人,若不在这上头钻研些功夫,其他事由便是下了心血也失之风雅,到底不登大堂。”
沅芷夫人窥着他的脸色,仿佛其乐融融,却由始至终,避而不谈其他同期归藩的皇子,便带了几分小心的试探道:“今日听说,太子妃派人来延请了太医至东宫。仿佛是小皇孙发烧已有两日,皇上可知此事?”
世所众知,东宫如今唯有萧欢这一正统嫡出的血脉,又是皇帝与丁贵嫔的皇长孙,故而身份格外金贵,至小皇孙前年周岁生辰时,皇帝便曾有意加封其郡王之位。只是后来被太子和太子妃再三推拒之后,方才勉强作罢。而今听闻萧欢病中,皇帝自然关心,皱眉问:“太子妃一向稳重,欢儿自出世便身体羸弱,怎的此次欢儿病倒,竟然隔日才入宫请太医?”
沅芷夫人心道您这是明知故问,却笑而摇头,看向太极殿的方向,模糊的一语带过道:“皇上既心疼皇孙,便是心疼太子。太子妃跟臣妾一样,都是女子,做女子的若不见夫君在身旁,便是素日再稳重也会失了分寸。”
皇帝便摆摆手,不再言语。自己缓缓收起案上的画卷,吩咐张留去裱好留用。
至次日,朝会之后,便着人传旨意到太极殿,令东宫回去养伤,又另外再派了两位医女随行。如此,才算解了东宫的禁足。
一番内廷与前朝边陲之间的纷乱,但随岁末的风雪与年关的迫近总算告一段落。但萧统回到东宫之后,便发觉不但自己的亲卫尽数被更换,就连南苑的门客内臣,也被驱逐了大半。
韦明庭算是倚仗着自己那个便宜老子的名头,厚着脸皮仍住在原处。不过他身上的太子中丞之职位已被夺下,而今只能算是不拿俸禄的门臣,见到萧统时,只是长舒一口胸中抑闷已久的浊气,道:“殿下,安好便好。”
萧统腿伤仍未痊愈,只是不肯在人前显露分毫。待众人皆退下,两相对坐时,方道:“孤想在明春的四月,前往顾山代父出家。”
韦明庭闻言,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而后随即颔首道:“殿下此时回避,也是好的。顾山春光无限美,臣,自是誓死相随。”
萧统一时间再无二话想言,便起身更衣前去探视患病的小世子萧欢。韦明庭目送其随内侍们簇拥而去,却见油壁伞下的东宫,分明在不到十日的拘禁中,已消瘦了不止两分。
而次日,则有北魏细作传来的密信,送至皇帝案前。信中言及,北魏宫中大乱,已迎娶丹阳公主的萧赞因被驱逐,已至寺庙出家为僧,更身染时疫,只恐时日已无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