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察觉到掌珠显见有心事,但她这样的性子,若想诉说必然是不需人问的。于是在她眉间细细描绘半天,又端详了半日,方搁下笔道:“我手艺不如金萱,你且瞧瞧吧,要是觉得不好,还是重新绘一遍。”八壹中文網
掌珠怔忡睁开眼睛,怅怅向镜中望去,却不由呆住了。
青鸾见她不语,便以为是不喜这远山眉,道:“可是觉得太长?我再……”
“不用了阿姊,我觉得挺好的,就是一时间不太喜欢。好像,经由你的手描绘之后,我就换了一个人。”
青鸾搁下手中的笔,缓缓问道:“真是因为我画的这远山眉,还是因为别的缘故,让你感觉自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掌珠,你可分得清?”
掌珠忆起昨夜的梦境,仍是对镜凝神不语。青鸾叹了口气,伸手去取那案上的漆盒,眼角却扫见妆台上敞开的妆匣中摆着一枝小小的桂花,虽早已经干了,变做了灰白之色,不知为何却还好端端收在那里。
她顿一顿,才记起来,这枝桂花原是中秋时入宫,掌珠与鱼嬛王妃在御花园中散步,两人远离宫人的眼线之后便顽皮起来。掌珠攀折了一支绿桂,抖的鱼嬛一头都是碎蕊。这法子可是真捉弄人,因那花蕊极为细小清香,散入发髻之间一时间便难以清除。
鱼嬛便要报仇,也如法炮制……只是她刚刚摘到花拿在手里,武陵王便带着湘东王萧绎也一道找了过来。
彼时这小夫妻两正是恩爱情浓的时候,鱼嬛不好在夫君跟前捉弄掌珠,最后竟然大方的将花枝相送,还博了个贤惠的美名,在丈夫和萧绎各作诗一首之后,两人携手笑吟吟而去。
还记得,当时萧绎咏颂的是:炎光向夕敛。徙宴临前池。泉将影相得。花与面相宜。箎声如鸟弄。舞袖写风枝。欢乐不知醉。千秋长若斯。
可是也没料想到,掌珠回来之后会将这枝桂花插在妆匣里,一直留到现在。如今花干了,送花的主人也糟了大难,昔日吟诗夸赞花香的两位贵少年,也离京几千里去了。
掌珠见她瞩目在那花枝上,便拈起来,拿在手里,放于鼻下轻轻一嗅,幽幽道:“青鸾,这花真香。”
青鸾嗯了一声,颔首附和道:“是啊,绿桂清幽,便如武陵王妃的气度形容一般。”
“可秋花到了冬日腊月,总是觉得有些不合时宜……说来也怪,我上次随手将其搁在这匣子里,后来就一直找不到。昨夜梦见鱼嬛,今天一早,翻开这匣子,就见着了。”
青鸾示意金萱上前来梳妆,自己则走去翻看屏风后熏笼上摊着的衣衫。又细细的指点了那个熏衣的侍女,而后再过来妆台前时,见掌珠已经上好了妆面。胭脂与口脂的颜色都甚是喜庆,又透着几分温润薄透的余光。她端详一番,微笑道:“王妃今日的妆画的甚好,一会儿大家见面,都会留意的。”
“是么?都会留意到我的胭脂口脂吗……可是我听说,楚楚于成亲前都要移居沐阳殿,由丁贵嫔和宫中女史教导其婚嫁礼仪。我想,今日未必能有机会见到她,能说几句体己话了。”
青鸾安慰她:“总会有机会说上话的,今日要在宫中待一整天呢!王妃除了想着公主之外,也要想着其余的人。比如长城公主,还有素来关怀厚待您的沅芷夫人,还有其他的娘娘们,大节下的,都要问候。毕竟,离公主和亲出嫁,还有一个多月呢!”
掌珠听这话时,便在铜镜中静静的看着青鸾。她也望着镜中那两道直入云宵的纤细蛾眉,那眉墨的冰麝香气,尤在铜镜前缠绕,未曾散去,一颗心却已经慢慢坠了下去。
先越过火宅,再穿过三涂,直至那堕无可堕处,却原来就是佛法所谓的阿鼻地狱。脚下是千载不溶的玄冰,万世不灭的烈火;头顶有柳絮,有飞花;中间的一颗人心不死,还兀自突突跃动,却原来地狱就是这个模样。
青鸾何等敏锐心思的人?这时察觉到掌珠的不妥,却是并无再去详询的时机。掌珠上妆之后便要更衣,今日正式拜谒,着的便是王妃的吉服。中衣已是最为素净的浅黄,上面日影幽浮,如春波般摇荡水色紫曲水锦衣裾上,众人都可清楚看到其上水波的暗纹是怎样承载着朵朵桃花,绵绵不绝的在拿沉水衣香中传递流转。而最外头的罩衣与霞帔都绣的甚是繁复华丽,侍女们两人左右拿着一侧,小心翼翼之余仍唯恐指甲触及到上面的丝线和宝珠。
而青鸾渐渐觉得右眼阵阵狂跳,连连以手指按压都不行。想一想,先跟掌珠说明一声,自己转去屏风后临时用香配了一味安神方子,又用沸水煮开之后饮下,这才觉得心神稍定。再一看,时辰已到,再不能耽搁片刻,便吩咐人去查看车马,自己引了掌珠缓缓起身来,准备出暖阁乘软轿出门。
她出来檐下,便觉心跳又起,仿佛今日必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横生一般。
而萧统此时的心跳,亦与她相差无几,甚至更为澎湃汹涌。
他临到三更之后才睡下,一个时辰之后被宫中急使敲开寝室的门。皇帝身边的近侍在焦急团转了半日之后,总算在天色擦亮时见到东宫的身影,忙赶上前去,也不及行礼,扯了他便向远瀛殿走,不等他说话,便先行问道:“殿下怎么这时候才到,皇上已经传唤您一两个时辰了。”
萧统见他焦急,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内侍左右张望,低声回道:“殿下有所不知,陛下昨晚半夜突然晕过去了,后来虽是醒来,却是说话与行走都极为不便。奴才奉命请殿下入宫,再嘱咐殿下一句,眼下还未将此消息流出,宫中一切全赖殿下主持大局了。”
萧统闻言心下一惊,忙催问道:“现下如何?”
内侍摇头,满面忧色道:“太医都围在殿中,只是陛下神志时而清明时而糊涂,尚未可知。”
萧统只觉一身筋骨都酸倒了一般,未及多想,又急忙问道:“父皇一向龙体康泰,这又是怎么回事?”
内侍道:“还是陛下沉积多年的喘症,早年南征北伐时埋下的根,这十来年因陛下潜心向佛,反而以素食为主,方才荣养得稍安。只是前几日变天时又犯过一遭,见无大碍,便又撂开了。昨夜有飞羽书信传至宫中,陛下看了之后,不知怎的忽然又发作起来,一时喘不上气,昏迷之前还急着叫殿下进宫来。可后头沅芷娘娘出来了,让奴才先去传太医最为要紧,后来又不知是谁人惊动了贵嫔娘娘,娘娘也匆匆来了。待太医赶到把了脉开了方子之后,贵嫔娘娘发了话,奴才方能派人至东宫请殿下。”
萧统闻听此中细节,忽而收住了脚步,上下打量了那内侍一番,问道:“沅芷娘娘着立即延请太医也是情理之中的要务,但无论再如何,宫中诸多人手,总能派个人至东宫禀告与孤。”
他这般说话,内侍早听出了其中指责之意,当下忙分解道:“殿下,奴才有罪,只是奴才也没办法,如今远瀛殿是娘娘做主……”
萧统哪里想听这其中的缘由,也不等他说完,便提脚匆匆去了。内侍见讨不到好处,叹了口气,也急忙追了上去。
待萧统进了东殿的暖阁之后,见沅芷夫人和丁贵嫔果然已经在内,周围太医院的人立了一堂,只是场面还不算如何混乱。
丁贵嫔见他进来,忙起身问道:“太子来了?”
萧统草草施礼道:“儿臣来迟了,还请父皇母妃和沅芷夫人恕罪。”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行到塌前,见皇帝紧闭双目,脸色甚是青白难看,竟是从来没见过的半死之状,便转头问太医院的院使问道:“父皇现下脉象如何了?”
院使抬头望了丁贵嫔一眼,见她点头,方回答道:“陛下四肢逆冷,舌苔薄滑,脉息浮乱且紧,正是痰厥的症像。只是请殿下放心,陛下只是旧疾未愈,一时气逆上冲,虽险却不危。只要将养过这半日,便能醒来。”
萧统只觉一双手都凉透了,极力稳住心神,伸手握了一下皇帝放在床褥外的一只手掌,这才又问道:“何时可以苏醒?”
院使答道:“已有近两个时辰了,既慢慢稳下来,便快了。”
他这才点头道:“孤知道了。”又看了看母亲和沅芷夫人,叹气道:“今日破岁,父皇必然平安吉祥。”不过话一出口,却自觉将破岁念成了破碎,一时间甚是不详。
丁贵嫔也不知是在想什么,一时间竟然没有接言,反倒是沅芷夫人随着附应了一声,再看身侧端坐如菩萨一般的丁贵嫔,仍是没有回过神来,仿佛已是神游天外去了。
而萧统少卿又问:“到底是什么密报?竟然深夜也要送呈?”
他这话一出口,四下便静成一片。以纱遮面的沅芷夫人见状,方摇头道:“这一层,我也不知,想来不是什么好消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