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贵嫔出来,见到众妃,十分端和的笑了笑,仿佛一笑之间,已抿尽从前的诸多恩仇。而后落座之后更道:“皇上龙体微恙,今晚便只有我们一起守岁。诸位姐妹不要拘礼,热闹就好,我有言在先,今晚并无禁忌,随性开怀最好。”
众妃从她嘴里听到皇帝龙体抱恙的消息,比自己猜测又有十分的不同。当下都是面面相觑,口中不说肚里却全是文章,丁贵嫔索性道明原因:“豫章王在魏国病故,皇上听闻此消息五内俱焚,因此才抱恙病倒。但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几日。”
提及豫章王,众人便自然联想到已被废为庶人的吴氏。阮修容佳节思子,这还是第一次年节时分与萧绎分开两地,心中十分的感慨,不无伤怀道:“也是可怜见的,还好他母亲如今人在冷宫并不知情,否则,还不知道要如何伤心欲绝呢!”
众人也附和称是,亦各自想起自己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孩子。不知是谁低声道:“吴庶人也是造孽,好好的跟咱们处了二十几年的姐妹,如今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今日这样的年节时分,不如咱们派人给她送点东西过去吧,也是一份心意,就看贵嫔娘娘觉得可行不可行?”
丁贵嫔没有循声去看是谁提的议,却慢慢的拨弄着手上戴着的华丽的护甲。又抬首望了望天,皱眉问道:“夜已这么深了,为何不燃放焰火?难道让众位娘娘们与本宫一道冷冷清清的守岁么?”
宫人因为事先知晓皇帝病倒,所以并未在显阳殿附近安排焰火。此刻见丁贵嫔骤然问起,又作此语,只得自认晦气,忙出将吩咐张罗。
丁贵嫔见了,方才笑道:“如此热热闹闹的方好,才像个节下的模样。诸位姐妹说是不是?”
众妃见她今夜神色似与往常迥异,整个人好像如焕然一新,不少人心中暗暗惊诧,却无一人敢多言,忙连连附应。
子时刚过,金萱见掌珠微微张开眼,忙让人去请青鸾,又扶着掌珠微微靠坐起身,问道:“王妃,这会儿觉得怎样?”
掌珠却是摇头不语,双目盯着床前燃放的红烛,仿佛神游天外。少卿待青鸾进来,见她仍是如此。于是接过金萱手中的汤药,让人都退下,方道:“我知道你心中难过,若是想哭就只管哭出来吧!一味藏在心里,反倒对自己不好。”
掌珠仍默然,并无言语,亦不曾将目光从烛火上稍稍移开片刻。青鸾见劝解不了,只有喂她服药,她也安静喝了小半碗,而后闭上眼,连烛火都不再去看。
青鸾无计可施,端了剩下的半碗汤药出来。叮嘱金萱好好照看之后,便净了手在隔壁调制安息香。
天际有一道混浊的苍白光带,那是晦暗的天河。夜风寒凉,如同从那条河里流淌出的秋水,转瞬间就湿透了她身上的单薄衣衫。衰草上覆盖着白露,绕着纸灯笼扑打翅膀的飞蛾,在掌珠眼中变成一个个巨大的黑色魅影。
她惊恐的发觉自己深陷入了一个全然寂静的噩梦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苏醒。梦中也有金萱,她的年纪比那时候的自己还小,被魑魅魍魉拽扯得扑倒到了地上,张开了口,大约是哭叫起来。
而后主仆两人抱坐在地,不断挥手驱逐那些纠缠她们的鬼魅,而后黑云弥漫,有一为首的鬼魅从众鬼中横眉立目,对着她扬起了手中的马鞭。
金萱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气力,奋力扑上前去,将那个魁梧如铁塔的凶神恶煞直撞出两三步,然后将她紧紧护在了自己怀中。
而掌珠却只是坐地大哭,不断的呼喊着母亲。因久久得不到回应,便渐渐生出了绝望。待鬼魅终于散去,漫天乌云重见日光时,她第一件事,便是跌跌撞撞的跑向母亲曾经住过的小院。
院中仍是花香绿荫,遍地芳菲。只是寂静一片,缈无人声。
她推开那扇朱漆犹亮的门,迎面看见那架精巧绝伦的八宝画屏。屏风后便是母亲日常起居常坐的那方长榻,榻上三面具围着描金画屏,春夏秋景的江山图画各据一角。数层四经绞罗的帷幄,用朱红色流苏虚束,半垂在两侧。
榻上张铺的茵褥,皆是极品吴绫,因为母亲时常喜欢侧卧,一只官窑莲花枕也被推至了一旁。
恍惚中,仿佛仍见母亲穿着一身玉带白色的中衣,衣上的丝光便如水波一般,顺着她修长玲珑的身体流淌下来。
而她愈走愈近,只见母亲朝自己招手道:“掌珠,过来,到娘跟前来。”
她不由快走几步,扑向那温暖馨香的怀抱。只是到了近前,才发觉自己竟撞到了榻上。
一切都是一场空。
一恍惚,这不堪的暖意却已经刺痛了她的双目。
而心间正传来了一阵阵剧痛,原本已经淡忘模糊的惨痛往事,又在不经意间被揭开伤疤。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听见了鞭声呼啸,听见了施暴者的怒喝,听见了草丛中蟋蟀的哀鸣,凄厉得骇人。
噩梦被冲破,余下的是比噩梦还要不堪的今生。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尝试这样的痛楚,就好像她完整的身体要被撕裂成碎片一样。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她永生也无法忘却,因为相伴而行的还有惊怖、耻辱,以及清白身世的终结。
以及此后,不知何去何从,亦无法再逃避的不堪真相。
掌珠在半梦半醒中睁开眼,泪水缓缓流了满脸。金萱在旁默不作声的拿丝帕替她擦拭了,而后低声道:“听说夫人还未苏醒,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掌珠静静的想了想,忽然道:“我想去看看,你去请青鸾过来,我有话对她说。”
青鸾听完掌珠的话,也知道此时决不能拦着。但沅芷夫人如今的身份尴尬,若要去见她,不经过皇帝命允总是不可能,于是略一思量,便道:“我先设法去见以琼,若是可以,由她来说动皇上,这样便可无碍。”
掌珠一听皇帝这两个字,又是脸色一白。见她默然颔首,青鸾忙不顾此时夜已过半,先去探听了汪静枫那边审讯的口风,而后又设法请人带话给以琼,自己则是不眠不休,轮替与金萱守在掌珠身边。
然不知为何,不管是汪静枫还是以琼,这两人都毫无动静。自己设法带过去的话,便如投石如泥塘,连半分回声都没有听到。
如是一来,青鸾心中更加焦急,看来皇帝陛下定是在心里反复斟酌着什么决意。那决意将会如冬日深夜的惊雷,破坏这一片没有蝉嘶没有鸟鸣的混沌天地,带来耀睛夺目的电光,带来振聋发聩的巨响,也带来一场惊天暴雨。
那决意究竟为何?她并不清楚,只是在彻夜未眠之后,由汪静枫派来的人那里终于得知,皇帝五更时分又召见国师全摩。
看来,还是与那签文有关……她心中忐忑如高悬了一把剑在心头,只能苦等剑刃落下。
是生,是死,便要看皇帝如何下令了。
次日一早,尚未交辰时,东面的天空仍是一片沉沉黑色。冬日清晨的朔风穿过檐角廊道,卷出了阵阵尖锐哨声。殿外点点宫灯的火苗却不为所动,就似仍在未央长夜中一般,在笼罩内安静执着的跳跃。
太子萧统此时却早已经穿戴整齐,恭立在了皇帝的寝宫外。执守的内臣轻轻开了殿门,向他摇了摇头道:“殿下,陛下还未醒呢。”
他亦只是笑道:“不妨事,我便在此处等候。”
那内臣想了想又道:“殿下既要等,便请到侧殿中来,外头这天寒地冻的,要叫陛下知道了,定会怪罪臣等失职失守。”
他微微笑道:“不必了,休要惊扰到了陛下。”那内臣悄悄叹了口气,只得折身返回了殿内。
“陛下,请看签文。”
寝殿内,皇帝已能披衣坐起,不过形容间仍显见憔悴与苍老和病态。他接过全摩双手递上的竹签,拿在手里略一摩挲,而后展开到眼前,轻声道:“文王问卜……直言说话君须记,莫在他乡求别艺;切须守己旧生涯,除是其余都不利。”
皇帝自己拈完签文,却是久久不语,也不向全摩咨解。半响之后,却将竹签放在了床边的几上,颔首道:“朕知道了,这是天意如此……无非守旧以待,朕,便等吧!”
全摩随后行礼告退,皇帝也不挽留。只是聆听着外头的风声,问:“太子还在外头候着吗?”
内臣悄悄打量了他一眼,才又道:“是,殿下一早就过来请安了。”
皇帝点头道:“知道了,叫他回去吧。”
内臣便一面帮他穿鞋,一面赔笑道:“殿下卯时二刻就到了,连侧殿都不肯进,就在外头站了半日。”
皇帝道:“你想说什么?”
内臣只觉皇帝脸色不善,连忙道:“奴才不敢,只是见外头风大天寒,因此才多了一句嘴。”
皇帝也不再言语,复又问道:“夫人可苏醒过来了?传昨夜值夜的几位太医过来问话,还有……去问内府那边,案子审的进展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