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朝定都建康城始建,中宫所住的宫殿便名为“显阳”,取“於前则宣明、显阳,顺德、崇礼,重闱洞出”之意,历来便为皇后所居之正宫。自南朝建立伊始,而今算来已有近百余年了,其间也住过了三朝共计六位皇后,到丁贵嫔迁居其中,至今亦有二十余年。
而今的显阳殿是六年前修葺一新,宫室布局大体不曾更革,只做内饰上的精细功夫,诸多细节都遵循丁贵嫔的喜好,譬如藻井壁上,多饰以飞天女神,又处处总见红白双色莲。
不过内饰功夫做的再好,到底是年月久远了,晴日无妨,弯檐斗拱,瓦釜飞甍在日光下依旧是一派咄咄金碧气象,只是每逢阴天,雨雪将落而未落之际,殿内便仍不免会浮显出些许阴沉旧态,偶尔也会因此而白昼掌灯,略觉靡丽喧嚣。
而如今的主人丁贵嫔的嗅觉又总是格外敏锐,去年秋日阴而不雨时,便觉整个宫室内都充斥着古老廊柱从内心里散发出的腐木气,和着门环上兽首的铜腥气以及檐下风铃的铁锈气,无论如何熏香都掩盖不住这些令人不快的朽旧气息。
至于现下,破岁立春时节,阴郁的天气便不只是添了这一桩烦恼。新岁伊始这日,她在寝殿内终日琐眉望天,心事便如这殿内败息一般缱绻不散。
青鸾是从汪静枫那边得知了案件的结果之后,才伺机装扮成一寻常宫人前来显阳殿的。丁贵嫔早间便派人私下传信给她,又命无华亲自在殿前相迎。但青鸾才进殿门,便见太子妃蔡氏正坐在大殿中,手上正缓缓翻阅着一卷梵文经书,仪态闲定雍雅。
目光触及到她便起身来,微微一笑道:“你来了,娘娘一直在等你。”
青鸾朝她行礼,心中略有所动。她听得分明,蔡妃此时称丁贵嫔是娘娘,而并非素日的母妃……看来宫中传言虚虚实实,也是虚中有实。
但她之前总以为蔡妃会与丁贵嫔站在同一阵线,毕竟天下间没有隔夜的恩仇,却有一致的利益。
而今看来蔡妃所思所虑,亦早有自己的权衡。青鸾因时间紧迫,来不及与她多做寒暄,便匆匆入内。
更令她诧异的是,进得丁贵嫔的寝殿内,便闻到了一阵朦胧香气,那香息十分的罕见,温雅与轻灵兼而有之,颇类麝香,而其间略含木苔气息,较之麝香微辛微辣的底味,又多出了一份甘酸之气。
想不到,此等时刻,丁贵嫔竟还有闲情逸致焚香调息。
听见她的脚步声,丁贵嫔才从窗前的香鼎前转过身来,招手道:“你过来,本宫有话问你。”
“是,娘娘。”
青鸾温顺的行至她身侧,复又行过见礼。丁贵嫔仿若无意的在她周身打量了几眼,而后一手拈着盒内盛着的香粉,细细均匀的洒入香鼎内,又微微阖上双眸,认真嗅着空气里的香息缓缓变幻,如是几番之后,忽然问道:“内府是不是审出了结果,得了人证物证,欲指证本宫谋害沅芷夫人?”
青鸾微微躬身,从容答曰:“是,据奴婢所知,认证物证一应俱全,且经由皇上亲自审问之后,如今已确认无疑。”
丁贵嫔仍慢慢的拈洒着自己指尖的香粉,分寸丝毫不变。平静无澜的仿佛问询的是旁人之事:“那么,你相信是本宫所为吗?”
青鸾未有接言,不过这时的缄默更胜于有声的承认。于是丁贵嫔笑了笑,缓缓将左手所持的香盒放于案上,又微一示意,青鸾忙端起一旁架上银盘内盛着的温水,供她洗濯双手。
“本宫知道,此事容不得本宫否认。因为不论是皇上,还是沅芷夫人,甚至就连太子,和太子妃,还有你,还有世人,都希望本宫能认下这一宗罪。因为,属于本宫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显阳殿历来只为中宫皇后的住所,而本宫一介嫔妾,却因生育了太子而僭越居于此中二十余载。曾几何时,本宫也曾心怀侥幸,总以为自己只要再努力一点,再勤勉一些,总有一线机会,能坐上那个位置。可惜,本宫是奢念了,痴迷了。而今,本宫知道自己该退却了。而本宫走后,皇上下一步的计划,便是废黜太子,将他之前二十几年所确立的一切,重新推倒重来。”
青鸾反问道:“难道娘娘以为,娘娘有今日,都是因被太子牵连的缘故?”
丁贵嫔何尝听不出她话中的愤懑,当下便笑出声来,只是这笑声中多有随性的玩笑,并无不屑与轻视仇厌之意。
她随手将丝帕擦拭过鼻尖,不经意的呼吸着手中残存的香气,而后恍惚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光,道:“我知道你曾经在鬼市中听一只鹦鹉给你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本宫和皇上,还有前朝的潘妃,我们三人的故事。可是很多细枝末节,你又不甚清楚。今日本宫左右无事,便将那故事细细与你道一遍,你可有兴致?”
青鸾稍稍静下心来,亦觉自己先前的态度有些不恭,旋即道:“娘娘恕罪,奴婢一时失言了。娘娘请讲。”
丁贵嫔便转过身来,正视于她。青鸾第一次与她相距如此之近,而此时的丁贵嫔,仿佛剥去了往昔的荣耀与浮华,亦洗清了一身的罪过与血腥。这一刻青鸾终于能理解蔡妃面对她时的个复杂心绪,因为丁贵嫔与萧统之间,这母子二人,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面庞,玉碾就,雪堆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
所以在故事的开始时,她便能想象的出来,当时那个方及笄的少女,当和风吹动她澹澹碧色轻衫时,当春阳耀亮她眉间两颊新鲜的鹅黄时;有一个路过的少年不禁投过了惊鸿一瞥的目光,那其中满是无法压抑的惊喜和艳慕。
丁贵嫔诉说自己的半生,所用的话语并不长,甚至堪称精简,短暂而匆忙。
“我自小与姐姐失去双亲,由一贵人抚养长大。至七八岁时,贵人将我们姐妹分开,我被送到一贫户家中抚养,衣食粗陋简朴,养父母除了不敢打骂我之外,待我从无半分好处。而姐姐则被送入一青楼中,学习歌舞琴棋书画。如此,至我们十五六岁及笄之时再见,已是境遇大为不同。”
丁贵嫔忆及往事时,眼中显出半生的沉浮。而窗外此时下起雨来,窗棂亦悉率传来水滴溅落之声。
“彼时的姐姐已经容色倾城,初具国色天香之姿。那时候的她……其实有几分神似现在的掌珠,不,应该说,是神似曾经的沅芷夫人,徐国公府的长房少主母。如此一说,你大抵可以想象得出来,潘妃是何等神韵的女子了。”
青鸾点点头,道:“是,奴婢曾偶然得到过一张潘妃的画像,那音容笑貌之间,的确与王妃有几分相似。”
说完,她又道:“但天下间的美人,总有相似之处的。娘娘以为如何?”
丁贵嫔见她话语中仍执意维护掌珠,便不在这上头纠缠,只道:“贵人给我们姐妹三天的时间相聚,也就是说,三天之后,我们又再天各一方。但是第二天,就在我们去白马寺上香时,于途中遇到一伙歹人。姐姐为救我脱险,先将我从车上推下来。我跟着那歹人的马车印寻到了他们的落脚点,彼时……姐姐已不幸被他们掠去了清白之身。”
“而当天夜间,便有官兵接到消息赶来寻人。纷乱之中,为了掩饰姐姐曾经失贞的事实,我与她调换了衣衫。但最为不幸与幸运的事情同时发生,那晚,带兵来救我们的人,便是如今的皇上,昔日曾与姐姐有过一面之缘的萧衍。”
“我知道,从一开始,他的心里便只有姐姐,并没有我的存在。可姐姐是比我更聪明更有决断的人。她在临别之际将我托付于他,并誓言自己将终身不嫁……其实她并没有食言,此后就算她入宫成了萧宝卷的贵妃,亦从不曾以妇人装扮示人。在她心里,早已摒绝了所有的男女之情,早已摒绝了与皇上之间的始末由来。她从头到尾,只效忠于养育我们长大的那位不知身份与姓名的贵人。可是皇上却在心里以为,她之所以在萧宝卷身边为自己探听各路消息,不过是因为对他余情未了……男人啊,有时候自负起来,简直就是天真而又可笑。”
青鸾不便对此置评,问道:“那娘娘以为,在皇上心中,而今可还有潘妃娘娘的位置?”
丁贵嫔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便识穿了她心底那一点希望,道:“你会如此作想,显见你还不曾真正了解萧衍其人。其实当时他未登基之前,便早有狼子野心,想要一步登天。而后因为姐姐盛宠于萧宝卷跟前,我又替他生下了萧统,所以从前那些不敢想的奢念都有了基石。所以,他才一步一步的,不择手段的走到了今天。”
“其实而今再说这些,已是惘然并无丝毫用处。本宫也早就将自己的人生看透了,知道结局不外如此。皇上性本凉薄,便是待自己的发妻原配也不过尔尔,更何况本宫这一无家世二无背景的嫔妾?今日请你过来,只是想提醒你,若真想护着太子平安登基,那么,有些事,便择不了手段和方式。否则,等待你们的下场,怕是要比本宫还要更惨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