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自从宫中回来之后,便一病不起,先是高热不退,而后神志昏昏,转眼之间已经缱绻了六七日。出宫时皇帝还命了太医随行照看,而两位太医初时只说是风寒积聚在体内,吃过两剂药后,却渐渐发起了热来。
她镇日躺在床上,时梦时醒,朦胧间不辨昼夜。如此迁延得久了,身边此后的人都不免微微疑心,究竟是太医开的药没有效用,还是她自己打心底里并不情愿尽快好起来?
只有青鸾无怨无悔,不分白日黑夜的守在她跟前。偶尔间她乍醒过来,也会抓住她的手问道:“你是谁?怎么在我房里?”
青鸾当下不由骇然,偏偏金萱进来她又认得,还能间歇说上几句话。过后太医再进来诊脉时,听说此等情形便推测……徐王妃许是一时病的入魔障了,看来竟似忘却了一些近来的事情,只记得自己以前刚入王府之后那几年的状况。
青鸾听得太医这样的诊断,不由心中冷笑连连。太医所说的失魂症,她自然知道其中干系厉害,太医得出此等结论,似是在保全大家的颜面,又似是早有人授命所至。
只是她不知道,掌珠的失忆之症,到底是她自己因为太过伤心而一时魔怔,还是被人在汤药中做了手脚的缘故?
因为心中担忧,青鸾甚至不得不与金萱两人分工,所有送上来的汤药,都要经由她们先行尝过之后,才能送到掌珠跟前。
但掌珠却并未能够如她们预期的那样,渐渐好起来。
仿佛是母女之间心有感应一般,宫中的沅芷夫人,伤势也未见好转。皇帝在起初几日罢朝之后,终于在正月初九这日召见了几位朝中重臣,又连下几道旨意,将国事都委交与太子以及几位重臣商议处理,自己则守在远瀛殿中,日常除却国师全摩之外,便无人能见到圣颜。
沅芷夫人在太医和医女的精心照顾下,其实已渐渐好转。只是因为伤在头部,所以苏醒得来也暂时不能睁开眼言语。而人总处在似这般四周帘幕低垂,殿中药香弥漫,身上又无半分气力,便很容易恍惚起来,觉得诸般纷杂人事愁苦烦忧皆可抛诸身后,世间只余此一病躯,可静享这孤单安乐。
只是她却也不敢放纵自己病得更加厉害,若真病糊涂了,那么掌珠和长城两个孩子可要如何安置?
可怜天下父母心,其实她一直知道,自己之所以一直撑着这口气,便是放心不下掌珠,更不敢放心将她和长城交托给他人。便是皇帝从前的山盟海誓,到底她在心中并没有信过半分,所谓的爱屋及乌,那更是海市蜃楼一般的虚幻。
这日天近黄昏,殿外似有风声呜咽。因为她的药太医再三叮嘱,必须是要热着喝下去才有见效,赶上这两日以琼也累得病倒了。余下几个服侍她的宫人轮流伺候服药,一大碗药汤总是不能一次便喂完,便不知是谁想出了个怪主意,索性将煎好的汤药盛在银汤瓶里,温在了暖阁的炭盆边,备她服用,是以现下一阁皆是微酸微苦的药香。
沅芷夫人自己于此事倒不甚介意,只要闻着这气味,她便仍旧可以心安理得的卧病在床,不需去面对自己亲生女儿那惨痛而又震惊的目光。
只是今日,那汤瓶似乎被放置得太过近炉火,也没人看管,瓶中药汤竟似乎滚沸了起来,撞着瓶壁,啁咤作响,如风雨拍门之声。
药香也愈发浓郁起来,堵在鼻尖,让她又想起了那天的情形。
或许是因为病着,她终究觉得胸口有些憋闷,想唤人将汤瓶移走,轻轻喊了声以琼,却是半晌也无人答应。她慢慢的伸出手去,揭开帐子,从枕上看出去,暖阁内空无一人,大约是宫人以为她昏睡不醒,便守在了外头候命。
那汤瓶果然被架在了炉火正中,风雨声便从其中而来。她静静看了片刻,思量着自己是否有勇气去面对那未知而可怕的一切……如是良久,终是敢肯定,便轻轻撒开了手。
帐子垂了下去,停止了晃动,在这清静的天地中又隔出了一重清静天地。
她躺在玉枕上,任由泪水肆意纵横于面上,沁入鬓角发间。
她懒懒设想,就这般一直烧下去,那瓶中的药会不会煎干。煎干之后,余下的案几会不会连带着起火,而后大火纵横,将自己和此中的一切尽数烧为灰烬。
“莫近红炉火,炎热徒相逼。”
她忽而忆出了这样一句诗,搜肠刮肚却也记不起下文,索性也不去费神,闭起眼睛,安心听那雨声。
起时是塞北仲秋黄昏的苦雨,如倾盆滚珠,急转直下,伴着江畔衰柳,打头疾风,更添行人之苦;后又转成京师盛夏午后的骤雨,无凭无依,倏尔而来,击碎清圆水面,扯裂点点绿蘋,满池的荷叶都盛着喧闹无比的雨声。待得快煎干之时,却又淅淅沥沥,缠绵流转,迎面扑来阵阵沾染着水气的栀子花香,刚刚开放的槐花被打落了一地,青青白白,不胜哀婉,这是江南春暮夏初时节的细雨。
“阿沅?”有声音在轻轻呼唤她,她在梦中依稀听见自己的乳名,徒然惊醒。惶然半晌,看清了面前来人,才慢慢安下心来,笑着回答道:“母亲。”
母亲面上是既怜且爱的模样,微蹙着眉头问她:“怎么就开着窗子读书,还就这么枕在书上便睡着了?你跟前的人呢?怎么一个都不见?”
她原本是因嫌侍女在跟前晃着影响看书,这才统统将她们赶去了院子里采花去晒,此时便笑道:“我方才读诗,怕她们打扰便让她们去摘花去了。后来心里玩味其中几句的意思,心里感叹半晌,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我读来给母亲听听:莫倚红素丝,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
母亲出身高贵,乃当世闺中内妇的佼佼者,一向温言雅语,此时却一语打断了她:“你小孩子家,这等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曾经历过的,又知道些什么?不过是学人故作愁苦而已。快休惹我笑话,别倚窗了,看头发和半个肩膀都被雨淋湿。”
她无端受到摘指,又觉母亲今日不同寻常,待自己不但不柔婉亲和,甚至还有挑剔之意,当下大是不满,扭过头去弩着嘴道:“不要,我偏要看下雨。”
母亲到底拿她无法,道:“到时病了,可别指望我服侍你。你只管任性,我且到前头瞧瞧你弟弟去。又是不肯叫人省心的,从南阁道这边,寻了几处看不到,想是也到哪里淌水去了。”
她想起弟弟心中一宽怀,便笑答:“对对,母亲快先去管管弟弟才是正经。我就看雨,也不出去淋雨,更不会寻哪一处小溪带着人去淌水,您可不要忧心我。”
她看着母亲摇着头,带了身后的一众侍女仆妇从廊下离去,一时间红襟绿裙芙蓉面,洋洋洒洒的点缀过青砖白墙的回廊,就连廊中放着的青翠吊兰,也有幸带染上几分暗香。
那香气还幽幽袭来,带着春日的温润与微凉。她索性放下书本,将窗子又推开了些。那晴日里咄咄逼人的玉兰花香,浸润了风雨,变得儒雅而沉静。除了雨打花落声,只有乳燕在梁下呢喃,等候被雨水阻隔的老燕归巢。
她猜想城南妙香庵前的小桥两旁,此时禾雀花定已盛开,那一串串饱满明丽,数日便匆匆凋零。可母亲却不知道何日才有闲暇,带自己去上香?
而城中司盛坊一带,玉带河畔的黄花风铃木,此时照算也正是花期。这犹带几分薄寒的初春,春雨如油,却只能点缀给世间些许的绿意,唯有这一种盛放在早春的嫩黄,是不畏严寒的。她每每坐着马车经过,都会在手间掀起的帘缝中贪恋的去看那几眼。依依不舍,直到消失不见。
这眼前是安详清明世界,她的心中却微感焦躁,如那乳燕一般,似乎总是在守候着什么。她的眼前,有书上的诗文,粉白色的墙,黑漆的小门,门边盛开的栀子花,被雨水洗发得格外洁白。
她这般独坐西窗,直到黄昏,雨不曾稍停。她却终于听见了门环的响动,一颗心随着那扇门一同霍然开朗。
细雨似这般打湿流光,天地万物在一瞬间转作了昏黄,那是一切无忧无虑的旧梦褪去华彩之后的颜色。
她倚住窗口,静静望着来人。
有好风从东南来,扶起了来者的白色衣裾,穿过重重雨丝,复又环绕过她的手腕。
那清凉而温和的触觉,在一个失神的瞬间,使她觉得,掠过自己掌心的乃是他身上白衫的一隅。
待她回过神来,想去抓那衣角,他却已经走开了,仍是站在那里,和满院的洁白的栀子花一样,在她目光可以触及的地方,春生夏荣,秋衰冬萎,虽是随着四时更改,却永远不会离去。
因为油伞的遮避,她瞧不到他面孔上的神采,只可看见昏黄的雨线沾湿了他阔大的衣袖,昏黄的雨线把他洁白的袖口也染成了昏黄。他定然是从屋外那条路上走来的,他在雨水中踏过满地青白的玉兰花,他的鞋履沾染着玉兰的清香。他撑起了伞,穿过一天风雨,翩翩地来到了她的身旁。
她的心中,平静安乐,如风雨中,见故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