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薄情,寡恩,这些于青鸾而言,都不是什么意外的判断。但她想起那只紫月杯,那其中的隐情似乎也是时候揭开了,便问丁贵嫔:“那紫月杯,真是娘娘的姐姐留下来的遗物?”
丁贵嫔轻轻颔首,道:“是,紫月杯是姐姐留下来的东西,不过她的用意却并非萧玉姚和萧玉嬛这两个蠢物所想的这般,只是为了挟制本宫。而是恰恰相反,她害怕皇上鸟尽弓藏,来日会对本宫不利,所以……才留下了这对紫月杯,因为其中,藏有皇上与她密谋宫变的书信往来。当然,她对皇上说的,绝不是这样。”
原来竟是如此……青鸾此时方能将紫月杯的前后缘由想清楚,而之前诸多不能明白的细枝末节,此时也全部严丝合缝的对上了。
“那么当年,皇上之所以愿意接纳东昏侯留下的这些嫔妃,也是……”
“是,那也是姐姐的主张。她自知自己的下场难逃一死,所以在东昏侯死之前,她便暗中联络其他宫妃,对她们许以未来,并由皇上送来信物,应承日后登基也将继续宠爱她们,这才得到了她们或明或暗的支持,将萧宝卷送上了绝路。最后,她再又留下这对紫月杯,告知皇上,其中藏有南朝国祚承袭的隐秘。而这二十几年来,皇上都未能将其中的玄机参透。也算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
说到紫月杯,丁贵嫔又接着道:“可是这对紫月杯,却间接害了徐老夫人。本宫料想你也猜到了,徐老夫人如今的卧床不起,十有八九与她的亲侄女,如今的沅芷夫人有关。”
青鸾点头,深吸一口殿中幽香清甜的气息,道:“是,这一层我的确有想过,不过并无凭证,加之她们始终是一家人,所以从未对任何人提及。”
丁贵嫔目含赞许的颔首微笑:“你做的对,表面上来看,沅芷夫人是为了紫月杯而与徐老夫人内讧翻脸,但其实这姑侄两人之间嫌隙早生。当年若没有徐老夫人的首肯,若她没有从中得到莫大的好处,又岂会甘心情愿将自己的侄女,自己的媳妇儿送到深宫为妃?所以说,这世间,最深的伤害,往往来自于自己身边最亲近和最信任的人。本宫若是她,只怕也会对此耿耿于怀,难以释解。”
“那现在,这对紫月杯,又在何处?”
青鸾话一出口,便见丁贵嫔再度含笑而出嘲讽之言:“紫月杯现下必然不在本宫这里,否则,何至于本宫会如此孤立于绝境当中?反倒是掌珠日后会让皇上心生忌惮,因为不管是徐老夫人还是沅芷,都会选择将此物留给掌珠,而断不会留给其他人。”
青鸾一时间默然,她思来想去,不知道紫月杯中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以至于能让皇帝都参悟不透。而丁贵嫔的话语,到底又有多少是真情,多少是虚构?这一层,只怕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才最为清楚了。
而对于潘妃的去向,显见丁贵嫔比她更加清楚笃定。她不待青鸾发问,已是斩钉截铁道:“姐姐已在皇上登基之前身死,是本宫亲自替她收敛的。那个逃走向外番的所谓潘妃,只是她的贴身侍女。你要记住,天下间再没有潘妃,也再不会有人能如她那样倾世而立。”
青鸾看见,她眼底分明有盈盈的泪光闪过。虽只是须臾之间,但她却深信了她的话语。
少卿有无华端着手中的食盒扣门而今,丁贵嫔扬声道:“请太子妃也进来罢。”八壹中文網
而后,待蔡妃入内之后,由丁贵嫔亲自揭开食盒的盏盖,内中梨汁的清香已四散开来,只见其间一只上德窑的黑瓷碗中,盛着一盏晶莹剔透的银耳炖乳梨。那做法不同于常,竟是将一枚整梨雕刻成花状,中央托着银耳,一道蒸熟的。
如此看去,便如寒梅积雪,白莲堆露一般,甚是美轮美奂。
蔡妃与青鸾两人均坐在下首,见状暗中互看了一眼。而后听丁贵嫔笑道:“近来腊月天寒,暖阁里头炭火燥旺,想来你们胸内也有些积火,本宫料想这东西正好是清热润肺的,却又怕生食太过寒凉,便叫人蒸熟了才送来。你们且尝尝,虽是寻常事物,却是本宫一刀刀剥刻出来的,也费了些水磨功夫。”
青鸾闻言惊诧,就连蔡妃也禁不住深思其中的用意何在?似丁贵嫔平素那般的忙碌,婆媳相处数年,也从未见她这般絮絮叨叨说过这些琐事。而丁贵嫔只望她们二人巧笑眉目,仿佛生怕听不懂,又道了一句:“本宫以为,此物最为适宜你们二人如今的心境。便是一时半会放不下,将来总有能权衡清楚利弊得失的时候的。”
如此,蔡妃便深深的看了青鸾一眼,少卿朝丁贵嫔道:“殿下开春之后将往虞山读书,妾需打理东宫上下事务,未能一道同行。也曾向殿下提议过,由章女史陪同前往,只是被殿下婉言拒之,便不好再提。”
青鸾听她在丁贵嫔跟前提及此事,自然觉得面上尴尬。幸而丁贵嫔道:“开春之后,掌珠应也要去荆州,章女史自然要随行,这便是分身乏术了。”
蔡妃便又看了看丁贵嫔的神色,最后确认她的意思,的确是想要自己跟青鸾分食了这只蒸梨。但她心下总有些说不清的抵触,并非因为这只蒸梨,而是因为……要与青鸾分食。
而后她看了看青鸾,见她也不为所动,方知道她的心意也是如此。可眼前的丁贵嫔却十分的执着,虽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两人,但眼底的意思却是泰然不变的。
最后是青鸾打破僵局,她手持银羹,将梨肉分出一半,先送呈给丁贵嫔,而后才吃了几口剩下的。两人心中均克制着自己微妙的情绪,却安静而温和。直到她们双双放下银羹,丁贵嫔才道:“很好,你们回去吧!”
青鸾率先告退,缓缓步出室内。而后蔡妃也跟着起身,只是到了她时,丁贵嫔又隐隐一声叹息。
她便留了下来,停在丁贵嫔跟前,听她发话。
丁贵嫔看着那已经食残的梨羹犹自散发着清甜香气,一如萦绕在这殿阁内的离情别意。只是于她而言,别离并非眼前这般金觞玉轼围绕出的脉脉温情,它早已被自己具化成了一种冰冷的触觉。
她仍清晰的记得,昔日姐姐的脸颊,金钿摇曳明灭不定的笑颜是怎样在一夜之间便变得比冰霜还要寒冷,离别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是在多么幼小的年纪便已大彻大悟。
犹如这果,开花时如冰,散落时成雪,结果天性寒凉,入口若嚼严霜。那冷透心扉的滋味,那永不可付诸言语的伤痛和绝望,到最后却只由她一个人吞咽,这不公道。
于是她抬起脸庞,朝蔡妃轻声道:“你回去传话给太子,就说本宫死后,皇上一定会寻一处风水于他不利的墓地来安葬本宫。本宫无所牵挂,只是不愿他亦受到牵连。”
蔡妃乍听她忽然提及身后之事,心下微微一惊,而后问道:“您的意思是……”
丁贵嫔嗅了嗅案上的梨香,垂眸道:“现成的就有例子可学,从前皇上为郗后所作梁皇忏,以求让她早日超生投胎去。本宫死后,若有放不下之心愿,亦会托梦与太子。孝乃国之重本,相信便是皇上,也不能阻挡太子尽孝。”
蔡妃略将此番话语思量片刻,总觉得当中有些玄机是自己参不透的。但见丁贵嫔已经阖上眼眸,一副半坐入定的姿态,也只能低声道了一句喏,而后行礼退下去了。
丁贵嫔自在榻上打坐了许久,而后有些倦意的睁开眼,起身独立窗前,望着檐外扯断珠帘般的潺潺雨幕,听凭雨线沾湿了她阔大的衣袖,沉水香气息同样被雨打湿,湿答答的木香使她梢觉安然和疲惫,便依旧倚在了榻上。
风雨入室,枕上生凉,她既不愿去关窗,想随便搭件衣物避寒,只是手刚刚伸出去,才觉不妥。
于是最终只是随手拉过枕边一本《周易》,看了两段,又将它掷在一旁,微微一哂,喃喃自语道:“靡不有初?不,若是重头再来,我必不会如从前那样的任性。姐姐,你也不该那样的执着,我们这一生,都不曾为自己而活过。”
她诉说完心底的话语,又复闭目,听那雨声良久,似是安然入睡。毫无征兆的,她突然又睁开了那双充满疲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其实我知道,你到底是为了谁,可是你却不知道,他真的不值得。”
在这天心同人心一样潮湿阴暗的天气里,她看见无数阴冷的目光聚集在一起,似同一柄双面都磨得飞快的白刃,透血肉如透尘泥,在她转头的那一瞬间便洞穿了自己的胸膛。
原来,距离死亡如此近的时刻,她并没有感受到所谓的畏惧和惊惶。
半生璀璨,死亦从容。那些从前遮蔽自己双眼的一切,而今都烟消云散。
萧衍,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我想,你的结局,必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丁贵嫔闭上了眼睛,终于觉出了一阵疼痛之极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