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娘娘使劲啊!再加把劲,小皇子的头发都露出了,就差一点点了……”
“是啊娘娘,皇上也在外头问了好几遍,还说要请尔朱大人进宫来贺喜呢!娘娘您可别在这个时候昏过去,一定要撑住,撑住这口气,再加把劲就行了!”
七月的魏都洛阳城,闷热的如同蒸笼一般。凤仪宫中,尔朱皇后一脸惨白的躺在床上,身边围着七八个产婆和嬷嬷。这些人都满脸关切的盯着她的下身,在她身下,两腿之间所垫着的被褥上,则是一大滩触目惊心的殷红血迹在不断的扩散。
尔朱娥皇觉得过去的这漫长的一天,是她人生中最痛苦也是最难熬的日子。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难产,似乎从前十几年顺风顺水的生活,忽然就此停顿了下来。她跟腹中这个孩子一样,被卡在了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似乎每一口呼吸,都成了刀尖上的酷刑。只有侍女们跟她所说的,魏帝还在外面关心着她们母子,这个消息才能带给她些许宽慰和坚持下去的信心与勇气。
正殿中,魏帝元子攸正捧着一盏热茶在手里。但他神思恍惚,却并没有往嘴里送,而是不断的扭头问道:“怎么样?有什么消息,人到底来不来?现在到哪里了?”
周赤被他逼问的额前汗如雨下,他在尔朱荣进宫的路上都埋下了自己的人手眼线,但却一直没有收到准确的消息——换而言之,也就是尔朱荣并没有进宫来。所以并没有让他的眼线发现,这才迟迟没有消息传递到皇帝跟前。
于是他看了看殿中的沙漏,最后咬咬牙,凑到元子攸跟前,问道:“皇上,会不会那尔朱荣以为皇后并没有发作,以为是咱们诓他进宫,所以才根本不理会呀!要不,您让皇后派人过去请一下……”
说话间,只听寝殿里又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那声音似乎如被利刃割裂的锦缎一般,让人听了心里好一阵发毛。而魏帝元子攸当即便摆摆手,道:“再等等看,再等等看。皇后那边如今哪里抽得出人来,这不是——”
正此时,外面有人急匆匆奔进来。此时凤仪宫正殿早已清退所有侍女,留在皇帝跟前的都是他的人,来人也是一个侍卫,见到皇帝纳头便拜,而后气喘吁吁道:“启禀皇上,尔朱荣来了——他进来了——”
听得尔朱荣已经过了前面的回廊,马上就要到凤仪宫,魏帝也是吃了一惊,看向周赤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前面的人都没有看到他进来?”
周赤早就汗流浃背,当即道:“末将这就出去一探究竟。”
他这一走,皇帝身边的御前内侍总管温子升也连忙提醒道:“皇上,您这会儿脸色不对,尔朱荣马上就要进来了,您千万不可让他看出什么异样来呀!”
魏帝元子攸这才伸手一摸自己的脸颊,又本能的扶了扶戴在自己头上的那一头假发,而后问道:“朕脸色不对?朕脸色哪里不对了?温子升,快叫人给朕拿镜子来,朕要照照——”
他说着,忽然眼睛就扫到了自己手腕上戴着的那串金丝楠木的佛珠。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整个人都镇定了下来,而后重新坐回到自己的龙椅上,又一摆手,只道:“不必了,朕此番是要诛灭反贼,朕身为大魏天子,承继社稷宗庙,何需在这等小人面前气短?来人,打开殿门,去外头迎接那尔朱荣!”
温子升作为天子近侍,在身边服侍也有十几年了。要说起来,还是头一回见到元子攸如此气势赫赫的样子。他心中大喜,当即便携了皇帝的那道诏书,在皇帝跟前跪下道:“皇上威仪!奴婢等替社稷和天下百姓深感欣喜!皇上,奴婢这就去传您的旨意,尔朱荣进来之后,只杀其罪身,其他人予以赦免!”
这道诏书是先前魏帝亲自撰写的,当即他便点点头,道:“你去吧!”
而后温子升便带着诏书,在甬道上与尔朱荣等人擦肩而过。尔朱荣大步带风,起先还没有注意到他,过了几步之后转过身,叫住温子升:“站住,皇上这会儿不是在凤仪宫吗?你不在皇上跟前当差,这要去干什么?”
尔朱荣这几年势大冲天,宫中无人不对其敬畏有加。但温子升是铁打的保皇党,他却并不怕他,当即也就只是展手作了揖,道:“参见尔朱大人,恭喜大人,皇后娘娘诞下了小皇子,皇上这会儿正高兴的不得了,奴婢这是去向各宫报喜的。”
尔朱荣一听女儿生下了外孙,顿时喜上眉头,当即也不顾这些了,转身就往凤仪宫正殿快步走去。
温子升站在他身后的甬道上,嘴角牵起一个冷冷的笑意,低声道:“尔朱荣,你的好运也就到此结束了。”
是日正午,魏帝元子攸在皇后宫中用计斩杀了尔朱皇后的父亲尔朱荣,以及皇室中亲近尔朱荣一派的元天穆。就在杀手们取下尔朱荣的头颅之后不久,得知父亲被杀的尔朱皇后在血泊中生下了一位皇子,随即口吐鲜血,伤心昏厥过去。
而魏帝元子攸却由始至终也没有踏入产房一步,他让人将小皇子抱下去,并随即下令紧闭凤仪宫,任何人等不得进出,违令者格杀勿论。
同日,南梁建康城禁宫的早朝,已是暂停了一次。然而两日后秘书台接着传谕省部,道圣躬违和,三十日的常参却又取消了。朝臣与后宫都只听闻道皇帝陛下在太极殿中静养,偏偏太子奉旨前去虞山读书台修书,也并不在京。
一时之间,偌大的一摊朝政事物,竟然便无人过问了。三省六部京中上下皆是一番难言的诡秘沉寂,谁也不愿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稳局面。只有御史台几个不知死活的言官,上奏要求皇帝下旨,召回太子回京监国。
但这些人不管是真心为民为朝政,还是别有用心,所有的奏呈皆被留中,便如投石如泥塘,连半分回声都没有听到。
如是一来,明眼人皆已看清,皇帝陛下定是在等候着什么消息,所谓的称病不出,不一定是事实。
而这消息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如夏日傍晚的惊雷,破坏这一片没有蝉嘶没有鸟鸣的混沌天地,带来耀睛夺目的电光,带来振聋发聩的巨响,也带来一场惊天暴雨?
众人都并不清楚,他们只是在心里无声的猜测着。直到两日后,北魏传来尔朱荣、元天穆被伏诛的奏报,同时,北魏入侵黑、雍两州的大军都向后撤退了三十余里。这一声惊雷,才总算让建康城久旱的炎热得到了及时的缓解。
可消息同时也传到了荆州王府内,这令萧绎顿时大为恼火。他没想到尔朱荣这样的重将权臣竟然能被元子攸轻易铲除,当即又急令召集幕僚至朝晖堂议事,并道:“当日元子攸在宝通禅寺中便与徐氏约定两月之后再会,如今他荡平尔朱氏,想来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本王发誓,此番只要他敢踏入荆州城半步,便叫他有去无回!”
臣僚们闻言多少有些尴尬,陈霸先却听得清楚,此次萧绎将掌珠唤作徐氏,而不是从前心心念念的“王妃”。他心中当即一个咯噔,暗道,莫非这徐王妃与湘东王之间感情生变?
而颜冰自上次被宝通禅寺扣留,并仗责了五十法棍之后,回到王府也一直就在养伤。萧绎虽不再追究他的过错,但他心中显见也对寺中诸人生出了怨恨,当即便道:“若是如此,那这回,咱们可要提前布置了。只是王爷,元子攸此番回来,必定还是要去宝通禅寺的。寺中那些人——”
“这一层,本王省得,你不要顾忌。”
他说完,便朝玉海大师道:“上次本王托付给大师的那件事,不知道办得如何了?”
玉海大师只伸手撸了撸下巴上的白胡子,甚是诡异的一笑,点头道:“王爷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且等王爷的吩咐,贫僧这里是随时都能起事的。”
萧绎这才满意的点点头,道:“大师办事果然利落,本王没有看走眼。”
陈霸先在此中听了半日,萧绎都是在为擒杀魏帝而绞尽脑汁的安排各处杀着。看着萧绎脸上越来越浓重的戾气与阴冷,他忽然感到有些心惊——到底在萧绎心里,徐掌珠算是什么?她是他的王妃,而他却为了活捉魏帝,不惜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她作为诱饵,这样的行径,真是所谓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吗?
因为心里不敢苟同,所以这日他甚少开口发话。幸而他平时每次来议事也是这般低调沉稳的作风,众人都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来,反倒是以为他城府颇深,眼光里也渐渐带上了几分戒备之色。
好不容易等快到天黑时分,萧绎这才下令众人散去。陈霸先出了朝晖堂,颇有些心绪凝重的在附近的园子里随意转了转。不想,却正好遇上带着一群侍女,前来给萧绎送汤的王妃徐掌珠。
而行礼过后,他甫一抬头,便发现,今日的徐王妃,面上赫然只画了半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