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那张脸上的神色是一寸寸变僵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清澈变成了复杂,而那抹复杂让她鼻子里有了酸意,垂在桌下的手也紧紧拽成了拳。
“妙妙,我怎么会忘了你?”
一句话差点逼出了林妙的眼泪,用力忍住才将那股冲入眼眶的酸意给压了下去。她不知道是他会太煽情,还是自己的问题,甚至他讲这句话的语调很平,听着像是反问又像是陈述,前者是在质疑自己怎么会忘了她,后者是肯定他怎么可能忘了她!
他说:“在你扶着我走进楼道又转身离开后,我整个人便深深陷入了梦境中。那个梦里你扎着马尾辫,穿着t恤牛仔裤,而我穿着白衬衫。我弹钢琴给你听,你在我旁边睡觉打呼噜,可是后来我们的脸上出现了愤怒、怨恼,我们再不是从前的模样,直到一场大火将我吞噬了,我再也走不出去那个梦境。”
长久沉默,林妙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目光不敢再盯着他的眼睛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呼吸都变得紧促压得心口都在疼。嗓子很干,于是出来的声音都变得暗哑:“所以,你已经全都记起了是吗?”
“我记起了我是陆勉,是你的阿勉。”
这句话内涵很深,他承认了他是陆勉,是过去与她度过青春岁月的陆勉,但没有承认他是joe。在林妙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的时候,就有了预感,也在她果断质问的时候就立即作出了应对。衡量现实,既然她已经产生了怀疑那便肯定心中有了论断,假如他还坚持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那必然会被她抓到致命漏洞狠狠打击;唯有识时务临机作调整改变,方能消除她的疑虑。
他不是没考虑过直接承认他什么都记得,但以他对林妙的了解,怕是会有极大反弹。在时机未成熟之前,他不想冒这个险。
林妙原本万般情绪在心中沸腾,可就像汹涌的河流即将汇入大海时突然被一道墙给拦住了,那已经沸腾起来的心绪疾速下降。她从椅子里猛然起身,手撑着桌面身体微俯了逼视着他:“你是陆勉,那joe是谁?”
黑眸湛然若沉,幽光未动,“妙妙,我很抱歉,至今仍然没想起关于joe的那段。”
当下林妙便觉好像站在悬崖边一脚踏空,人急坠而下,强烈的失重感让她重重跌坐在了椅子里,面色也在瞬间变白。她从不知道原来记忆可以变成一块一块的碎片,现在拼凑齐了陆勉的这一块,却没找到属于joe的那一块。
“妙妙……”在他要开口说什么时,她从椅子蓦然起身,丢下一句“我去下洗手间”就疾步而走,很快身影便消失在了餐厅一角。
陆勉眯了眯眼,克制了想要追上去的冲动。该给她一个消化的过程,这是他在决定把过去打散了重组之后必经的一条路,如果真的可以,他希望是回到他是陆勉的时候来爱她。
因为就像她那年离开的前一夜所说的,她不是不爱他,而是他们的再遇有太多算计了,哪怕以爱之名也无法弥补那段早已经不纯粹的感情,这才是她离开他的原因。
时至今日,唯有忘了算计和仇恨的陆勉才是最纯粹的。他不是在扮演这样一个角色,而是不忘初心,想要干干净净地赢回她的心。
等她回来就先转移这话题吧,陆勉心里暗暗打算,可没料等了又等也不见她回来,不禁蹙起眉头召来服务员。等过两分钟,服务员来告诉他,洗手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当时那一瞬他的表情是极少有的错愕,如果那不是女厕所,他真想自己进去找。甚至他还追问了一句服务员:“你确定?”服务员微笑着点头表示确定。
他起身环转餐厅各处角落,都不见林妙身影,掏出手机拨号给她,响了好多声都没人接,就在他以为她不肯接听时忽然电话通了,她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我已经走了,你自个打车回医院或者酒店吧,手术是明天早上十点,记得准时。”
话声刚落就掐断了电话,干脆利落。
这是陆勉今天晚上第二次错愕了,他是被她给放鸽子了?看满桌的菜,上回是,这回也是雷同的场景,她让他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了两次。
不过这回他没急着去找她,反正人总归是在医院的,这次她不可能说走就走了。既然这桌菜是她点的,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吃一顿也无所谓,现在想来原来她带他出来吃饭是设鸿门宴来着,而这家餐厅也不是她随性而至。她拿商场里的一套用在了他身上,让他因为环境麻痹了心神,这才被她逼迫得只能退一步承认自己记起了关于陆勉那部分的所有记忆。
吃了一圈菜,发觉吃多了油腻来吃这些素的还别有风味。等肚子填饱时盘子几乎都光了,他还特地拍了张照给她传过去,留言:你点的菜味道不错。
她很快回复过来了:单我走时已经买了,不用谢我,既然我包了你理该付这帐。
不禁失笑,她还抓着这个梗不放呢。
当晚他没再回去医院,而是回酒店住了,洗澡的时候受某人影响他连洗了三遍头,又对着镜子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微闷地想:以前不是她私下里说他留了胡渣的样子很性感的么?还是她如今口味特殊,喜欢小鲜肉类型的?
出了浴室看见手机上有个未接来电,是非凡打过来的。拿着手机走至落地窗前,接通电话了询问:“让你查的怎样了?”
“这个盛旭在澳洲那边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公司,不过有点奇怪的是,林妙在这公司毫无股权。这五年里,他们夫妻就同居了半年,之后就一直是分居状态。”
心火压不住地上扬而起:“他们什么?”
叶非凡立即意识到说错话,连忙转移话题:“哦那个……什么来着,老陈说总部那边有个案子很棘手,老陈怕罩不住。老大,你什么时候上总部一趟啊?”
“我这边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你把你手头的放一放,去吴城一趟吧。”
叶非凡纳闷了:“不是我说啊,老大你这一天天地赶着在老林身边,怎么一点进展都没?”
“谁说没进展的?明天动完手术她就欠了我人情,可以扳回一城了。”
“什么……什么手术?老大你怎么了?”叶非凡的嗓音蓦然变紧,怎么追妻还追出病来要动到手术了?
陆勉沉吟了下,虽然懒得和这人解释,但想想还是有必要交代一下吧,可等听他说完后那头叶非凡直接炸了:“不是吧老大,你是熊猫血?那当年的火灾你还能救得回来当真是奇迹啊,不过这也太巧了吧,老林她姐的儿子刚好也是熊猫血,那他们家不也还有一个有熊猫血的人?怎么以前千年难得一遇一个有熊猫血的人,现在就碰上了三?”
有什么从脑中一闪而过,但太快没来得及抓住,被叶非凡说得也有些烦躁,沉了声道:“好了,就你话多,这么闲得来管我的事,明天你就给我上吴城去。”
不理会那头的鬼叫直接挂断了电话,把手机给扔在了床上。又在窗前站了一会也没理清刚刚疾速闪过的思绪便作罢,回身躺下又拾起了手机,翻到她的信息栏便打字过去:睡了吗?
过了好一会也没等来她回复不禁失望,略后悔今晚回了酒店,如果是在医院还能直接跑去病房找她,现在他找她的理由可就光明正大了。
他决定等这次手术完成后就动手处理她的婚姻关系了,就从盛旭那公司入手吧,哪怕是澳洲,也没有他伸不进手之地,他倒要看看这个男人把她与事业看得孰轻孰重呢。
陆勉做了一个梦,梦见林妙因为盛旭跟他撕破脸,甚至说了绝情了断的话,他坚决不肯,拿她姐威胁,拿她那个小外甥作威胁,说假如她不同意跟盛旭离婚,那就别想他救那孩子。林妙与他相互怒瞪,可渐渐她的眼神里露出一抹悲哀来,让他十分难受。
他从梦中醒来时胸口很闷,梦里的情绪带到了现实,心间也在隐隐作痛。而疼痛使人清醒,从床里猛然坐起,眼神中的眸光从惊鹜到一寸寸泛冷。
——
周一,晴。
林妙看时间已经过九点了,陆勉的人还迟迟没到医院,林可来催问过好几次了,但她也没法子。因为早上起来她给他发消息没见他回,便已经给他打电话了,没料关机了。
这一早上已经打过四五次了,始终都是关机的。林可脸色已经挂不住,尤其在得知陆勉那边关机后就面色发白了,“妙妙,是不是他反悔了啊?”
这个问题林妙也没法给出肯定的回应,事实上他会关机就不正常。
林可急得怪她:“为什么你昨晚要带他离开医院?如果不带他出去,怎么可能会有现在这事?”林妙没有反驳,知道阿姐是急得不行了,而她没说出来的是假如他不愿意给威廉换血,即便是拿手铐把他人铐在医院也没用。
愿意或不愿意,本身就在他一念之间。
关机其实已经是最好的讯息了,否则说什么手机没电之类的理由都太过牵强了。只是她想不通他为什么要临时反悔?他不是以她们靠他给威廉换血而沾沾自喜吗?他的心思甚至都能猜中,这次事件之后她就算是想撵他走都站不住脚了。
难道是她昨晚逼他坦诚恢复部分记忆,回去酒店想了便改变了主意?也不对,这件事与今天这手术是不冲突的,而他的性格也不是会轻易反悔的人。
“我去找他。”林妙起身便往病房外走,可到门边就被护士拦住,“林小姐,李医生问血源供应人来了没有,需要给他预先注射的。”
她僵了僵刚要解释,便听身后林可惨然而道:“因果报应啊,真的是我天真了,当年我们家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如今他又怎么可能以德报怨?”
林妙浑身一震,僵硬地转过身,知道阿姐对当年真相有所了解,却不知竟是一清二楚。
只听阿姐说:“我以为他失忆了,便能将那些仇恨忘记,可以念在我残了这双腿的份上救威廉,却原来不过是给了我们希望再给以致命一击。妙妙,他恨我们啊。”最后那一声是痛哭出来的。
这么久以来,林妙从未见过阿姐如此,疾步回走过去抱住林可的肩膀,“不是的,阿姐,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林可的情绪已然崩溃,她抓着林妙的胳膊眼泪横流,“妙妙,你还不明白吗?他和你根本不可能,他将对我们林家的恨埋进了骨子里。可是这些因果循环的仇怨为什么要报应在威廉身上,他何其无辜?”
这时候再劝也没用,阿姐是听不进去了。她不知道中间有过一段joe的故事,她不知道那个男人已经把仇恨归类划分,而且让那些曾令他家破人亡的人得到了报应。